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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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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建龍:警察國家必毀於脆斷

2020年08月06日 9:42 PDF版 分享轉發

作者: 郭建龍

再大的超級國家,只要一旦走上了維穩的道路,哪怕持續的時間再漫長,也必然以脆斷為結束,脆斷之後的結局也必然更加混亂。實際上,世界上已經有許多國家走在了脆斷的道路上,只是有的已經接近終點,有的還需要等很久。正是這種時間上的不確定性,讓很多執政者抱有僥倖心理: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或者:我不當崇禎。

我的研究課題之一,是總結世界上國家轉型成功或失敗的經驗教訓。

由於最近幾年最大的教訓來自於中東的阿拉伯革命,所以我對該地區進行過較為深入的訪問學習,但學習的結果卻讓部分人士失望。我的結論是:在缺乏成熟反對派的地方實行革命,即便能夠推翻原政府,也很難建立另一個穩定政權,很可能會陷入到混亂之中。從這個意義上,我對革命抱有深深的疑慮。

但是,為什麼革命不一定有好結果,卻有如此眾多的革命發生?如果概括為一句話,就是:革命不得不發生,是被前政府逼的。

一般來說,要發生革命的地方往往具有兩個特徵:第一,它是維穩式的警察國家。第二,政府財政出了問題,已經養不起維穩機構(特別是警察),只好允許他們自己找食吃。如果這兩個條件具備了,那麼這個國家的政權可能出現這樣的現象:首先是長期的死寂,如同鐵板一塊,彷彿沒有盡頭,但突然間,鐵板綳斷了,讓人們目瞪口呆。

這是一場脆斷,使得人們對突然到來的革命無法做出恰當的反應,不僅讓統治者狼狽下台,還害得社會陷入混亂,於是,整個社會為獨裁政權做了陪葬。

我們可以從阿拉伯革命的首發地突尼西亞,以及革命的高潮地埃及,去看一看這兩個特徵如何讓一個國家陷入革命和混亂的。

突尼西亞的脆斷和拯救

時間定格在2010年12月17日。這一天,突尼西亞Sidi Bouzid市的一個蔬菜水果小販、26歲的Mohamed Bouazizi在早晨時,還充滿了對生活的渴望,他的目標是買一輛運貨卡車,好好做生意,供養家裡的八口人,甚至還要幫助一個妹妹交大學的學費。可是中午時分,他卻將自己身上倒滿了汽油,縱火自殺

Bouazizi之死引起了人們普遍的憤怒,這導致了阿拉伯世界的一場驚天變局,革命爆發了。

但是,如果僅僅追究這件事本身,人們卻完全可以將它視為一場普通的執法事件,政府甚至可以堅持說,自己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為此,我們回顧一下案情。

這天早上,一位市場執法者、45歲的女官員 Faida Hamdi(注意,她是女性,不是暴徒)負責在路上執法,她發現了Bouazizi的小攤,走過去檢查他的證件。按照該市的規定,擺攤是需要證件的,而這證件需要由市場執法部門簽發。Bouazizi沒有這個證件,Hamdi按照規定扣押了Bouazizi的蔬菜水果。據稱,為了進貨,Bouazizi花了200美元。

Bouazizi之前曾經被抓過一次,那一次,他依靠行賄給了警察約合7美元,就要回了自己的貨。這一次,他還想按照上次的辦法來做,可是或許是因為嫌錢少,或許是為了秉公執法,Hamdi拒絕了他。

Hamdi的大公無私招來了小販的反抗,隨後,他們發生了言語的衝突(也可能有肢體衝突,但不確定),隨後Hamdi叫來了警察。經過認定,Hamdi沒有任何錯誤,小販就是缺乏證件,屬於非法經營,於是貨物被沒收。

Bouazizi還是不死心,這一次,他跑到了當地市政官員那兒繼續申訴,還是沒有效果。法律就是法律,沒有證件就是沒有證件,一個小販沒有權利去質疑政府法規的權威性。

到這時,早上還幻想著買車養家的Bouazizi卻連200美元都不剩,他自殺了。這種自殺到底是一時鑽牛角尖,還是的確捨不得200美元,到底是政府錯了,還是小販錯了,不同立場的人仍然可以爭論,但是,革命卻等不及爭論的結果,突然間爆發了。

可一場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執法事件如何會演化成一場革命呢?這要從突尼西亞的政治結構說起。

在Bouazizi自殺后,並沒有馬上死亡。他在住院時,突尼西亞的最高領袖、總統Zine el Abidine Ben Ali甚至跑到醫院去看他。總統認為自己也是仁至義盡,並沒有做錯什麼。但是,真的是這樣嗎?

在阿拉伯革命之前,突尼西亞的統治者Ben Ali已經執政了20多年(從1987年開始)。Ben Ali雖然是一個獨裁者,但在突尼西亞的發展問題上,卻是很有功勞的。在他的任上,開始大規模發展私營經濟,引進外資、搞活開放,使得突尼西亞人的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

問題出在Ben Ali的維穩思路上。為了維持突尼西亞形勢一片大好的發展環境,必須保證政治的長治久安。為了保證政治穩定性,就要求反對派暫時閉嘴,等突尼西亞經濟搞上去了,成了發達國家,那時反對派再想說啥就說啥吧。不過,按照Ben Ali的觀點,到時候突尼西亞就沒有反對派了,因為社會發展得這麼好,人人都為突尼西亞的成就唱讚歌還唱不完。

為了讓反對派暫時閉嘴,Ben Ali不得不勉為其難地建立了超過突尼西亞財政承受能力的警察力量,進行維穩工作。任何一個以維穩為目的政權,必須要建立一支超強的警察隊伍,這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

當數量龐大的警察隊伍建立后,接下來就出現了另一個問題:警察也是人,也需要吃飯養家。警察的數量一多,依靠政府財政吃飯的人數就大大增加。

由於突尼西亞的財政並不算寬裕,總統就不得不採取另一個做法:讓警察自己去找食養活自己。也就是說,因為出不起高工資,政府給警察的薪水是比較低的。但是,警察可以通過一定的罰款來補貼自己。

這種以罰養警的做法,必然產生一定的操作空間。我之所以說「操作空間」,不說「腐敗地帶」,是因為警察可以不明著腐敗,也照樣獲得灰色收入。

警察國家的一個特徵是:許可證多,規矩多,需要繳錢的項目多。這樣一來,警察就可以將腐敗所得變成「合法收入」。比如,如果警察向某個小販直接要錢,那是腐敗,可是一旦政府規定,從今往後禁止小販在街上擺攤,除非有許可證,如果沒有,就要沒收或者罰款,這就讓幾乎所有的小販處於「非法經營」狀態,而警察可以「合法」地運用權力來獲得收入了。

當然,直接腐敗也是存在的。但我們必須清楚:警察國家的確可以讓警察「合法地獲得非法收入」,甚至比腐敗獲得的還要容易還要多。

Bouazizi就死在了這樣的合法沒收之中。甚至到他死時,政府還認為自己是沒有錯的,有錯的是那些違反政府規定的人。

總結起來,突尼西亞的狀況就是:維穩必須要有超過社會承載能力的警察勢力,為了養活大批警察,又必須讓他們自己搞出一定的收入,而警察為了獲得收入,必須將許多生意變成非法,再從這些行業中獲得薪水之外的收入。政府必須允許警察這麼做,並在必要時為警察背書。

但政府沒有想到的是,一旦為警察背書,就必須為警察所有的行為負責;一旦有人死去,人們對警察的怒火必然會轉移到政府頭上。

另外,由於小販的確是非法的,在大部分情況下,他們都夾起尾巴做人,看上去警察可以為所欲為,這就產生了社會的超級穩定。

可是,一旦人們對於警察和政府的怒火爆發出來,就會立刻席捲全國,形成一次失控的革命(脆斷)。

那麼,在什麼情況之下,會發生脆斷呢?

答案是:在維穩經費出現困難的時候。由於警察以維穩為目的,這樣的警察執法效率會越來越低下,但是花錢能力卻越來越高上。有一天,當政府財政出現困難,即便加上警察罰款收入依然無法保障警察的執法積極性時,社會就會出現脆斷現象。這時一個小小的火星,都會引起整個社會的爆炸。

政府為了維穩而建立龐大的警察隊伍,但最終破壞社會穩定的必然還是這些政府仰仗的警察。

在突尼西亞革命后,幸運的是,Ben Ali雖然是個獨裁者,在任時卻給反對派留了一條生路,鎮壓而不滅絕。許多較為成熟的反對派雖然失聲,卻依然存在。另外,工商業和法律階層也有較為獨立的地位,所以,經過了革命後幾年的混亂,在成熟反對派、工商界、法律界的共同努力下,算是暫時穩定住了局面。不趕盡殺絕,這也算是Ben Ali對突尼西亞的一個貢獻。

在突尼西亞之外的其他國家,則缺乏這樣的幸運。

埃及的循往複

我們往往認為,埃及革命是一種傳染的結果,也就是革命從突尼西亞傳染進入利比亞,再傳入埃及——埃及革命不是原生性的。

但實際上,埃及革命也是一種內生的行動,人們對於社會的不滿早就隱藏其中,而爆發的導火索,也是維穩的警察們。

在埃及,最著名的受害者是青年Khaled Mohamed Saeed。2010年6月6日,Saeed在一個網吧上網時,突然間遭到了埃及安全警察的突襲。安全警察將他帶出網吧時,Saeed拚命反抗,遭到了警察的毒打。警察把他的雙手擰在背後,把他的頭往石頭上、鐵門上、台階上死撞,將他的頭撞爛。有兩個醫生路過趕快施救,卻毫無希望。就在醫生試圖救人的時候,警察還在繼續擊打著Saeed已經死亡的軀體。

到底為什麼要抓捕Saeed,是一樁迷案。根據警察的聲稱,之所以抓他,是因為他涉嫌偷竊和攜帶武器(不是嫖娼),但這個指控是有疑問的。

令人髮指的是,在他死後,警察往他的嘴裏塞了一嘴毒品,試圖偽造他因為服食毒品身亡的假象。

結果,這個青年不僅死去,還背上了攜帶武器、偷竊、吸毒等一系列罪名。由於人已經死了,連伸冤的機會都沒有。

這個案子令人震驚,就在於埃及的維穩力量已經有了操控一切的能力。他們可以無故抓人,可以隨便把人打死。他們隨身攜帶毒品,隨時用來栽贓。他們是法律之外的上帝。

埃及的安全警察之所以如此囂張,就在於他們是穆巴拉克總統離不開的打手,已經和獨裁政權牢牢綁在了一起。

埃及的政治和社會要比突尼西亞複雜得多,穆巴拉克總統的前任薩達特就死於極端分子的暗殺,而穆巴拉克上台之後,也是大肆動用強力手腕,既鎮壓極端勢力,也鎮壓反對派。這些措施都要求有一個超乎法律之外的維穩組織。

但是,埃及的財政狀況比突尼西亞還要糟糕。為了贖買底層人民的不反抗,政府拿出大量的錢財來補貼窮人,供給他們廉價的食品和用品。同時,穆巴拉克總統的家族和盟友、軍隊的頭目們又分走了很大的一塊餅,剩下的餅還要用在和以色列的鬥爭上。

與前任總統相比,穆巴拉克實際上已經做了很多工作減少財政開支,比如,和以色列關係正常化,節省了一大筆軍費。

但是這筆節省出來的錢轉瞬間又用在了內部維穩上,安全警察隊伍的不斷膨脹,使得總統還是養不起。到最後,穆巴拉克也採取了與突尼西亞同樣的措施:允許警察們自己找食吃。

結果,警察們立刻利用手中的權力,將組織黑社會化。他們隨意抓人,隨意制定規矩收取保護費。這種權力的擴張讓人不寒而慄。

到了Saeed死亡之時,人們已經預感到,如果這種態勢繼續發展下去,那麼任何人都不會再有安全感。於是,Saeed的死亡就成了一個反抗的契機,這個青年死亡的照片傳得到處都是,一個名叫「我們都是Saeed」的運動隨之興起。

這時的埃及已經處在脆斷的前夜。但是,由於「超級穩定」的特性,很多人根本看不到任何的革命前兆。

恰好此時,突尼西亞小販Bouazizi的死亡引起了埃及人的共鳴,於是,脆斷終於發生,革命開始了。

革命最初,人們是希望發動針對於維穩機構的大遊行,目標不是指向穆巴拉克總統,而是指向了警察,要將這個維穩機構砸爛。但是悲慘的總統卻發現,自己的政權已經無法和警察相分離了。他無法充當中立的角色,因為他就是警察們的大老闆,警察的一切所作所為,要麼來自於他的授意,要麼來自於他的默許。

而人們也遲早會意識到,要想反對警察,必須把目標轉移到對政權和總統的反對上。就這樣,穆巴拉克總統稀里糊塗地因為幾個屁民的死亡而下台了。

更令人感到悲傷的是,埃及和突尼西亞不同,這個國家缺乏成熟的反對勢力,工商階層也不夠發達,商人們和政府捆綁過緊,當革命推翻了現政府之後,埃及立刻陷入了無法組織起有效行政機構的困境。

當人們對混亂厭煩了之後,又將另一個與穆巴拉克類似的人推上了台,西西總統按照穆巴拉克模式重新建立了一套以維穩為目的政權。

從這個角度說,埃及的革命並沒有取得預期的成果,只不過又開始了另一個循環,這個循環仍然以維穩為目標,但必將以脆斷為結局。

烏托邦里的維穩

談完突尼西亞和埃及之後,我們試著再進一步,設想一個虛構的國家。在這個國家中,皇帝以維穩為目的建立起了龐大的警察組織,並鉗制輿論,防止人們反抗。

但是,這個國家與埃及和突尼西亞不是一個等級的,它擁有著更多的人口,更廣闊的國土,更要命的是,它有著更強大的政府,也擁有著更加逆來順受的人民,同時,它的財政如此豐裕,想雇傭多少警察就可以雇傭多少警察。這樣的一個超級國家,是否能夠依靠維穩而實現長治久安,避免脆斷的命運呢?

由於這樣的國家是不存在的,以下的論述只是基於假想之上。

首先,這個超級國家在很長時間內能夠保持穩定。因為政府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可以依靠「往死者嘴裏塞毒品」,或者「虛構嫖娼」的方式,將事情掩蓋過去。由於人們缺乏懷疑精神,也必然傾向於認可政府的權力。

但是,這個超級國家最終還是會出問題,原因不在於軟弱的社會和犬儒的人民,而在於維穩機構本身。

維穩機構每做一件事情,都必然會蠶食掉一部分的社會經濟活力,在最初表現得還不明顯,日積月累,即便經濟再強大,也總有在維穩的幌子下被吸乾的那一天。

一旦經濟被吸干,政府將無法再獲得豐裕的財政;一旦財政無法養活龐大的警察群體,而政府又離不開警察的維穩,就必須允許他們自己找食吃。

於是,各種抓嫖抓賭,各種許可證,各種以維穩名義收取的費用,必然呈現幾何級數攀升,警察們擾民的程度終將達到一個闕值。

在他們擾民增加的同時,執行能力卻在逐漸下行,到一定程度,已經無法控制社會的穩定。這就是革命爆發之時。

最終,再大的超級國家,只要一旦走上了維穩的道路,哪怕持續的時間再漫長,也必然以脆斷為結束,脆斷之後的結局也必然更加混亂。

實際上,世界上已經有許多國家走在了脆斷的道路上,只是有的已經接近終點,有的還需要等很久。正是這種時間上的不確定性,讓很多執政者抱有僥倖心理: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或者:我不當崇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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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闻重温】郭建龙:警察国家必毁于脆断

08/04/2020

郭建龙:旅行家,独立作家,曾任《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出版作品有小说《告别香巴拉》;文化游"亚洲三部曲",《印度,漂浮的次大陆》《三千佛塔烟云下》《骑车去元朝》;人物传记《一以贯之》;商业传记《势在人为》;历史游记《穿越百年中东》;"帝国密码三部曲"《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中央帝国的哲学密码》《中央帝国的军事密码》。

我的研究课题之一,是总结世界上国家转型成功或失败的经验教训。

由于最近几年最大的教训来自于中东的阿拉伯革命,所以我对该地区进行过较为深入的访问学习,但学习的结果却让部分人士失望。我的结论是:在缺乏成熟反对派的地方实行革命,即便能够推翻原政府,也很难建立另一个稳定政权,很可能会陷入到混乱之中。从这个意义上,我对革命抱有深深的疑虑。

但是,为什么革命不一定有好结果,却有如此众多的革命发生?如果概括为一句话,就是:革命不得不发生,是被前政府逼的。

一般来说,要发生革命的地方往往具有两个特征:第一,它是维稳式的警察国家。第二,政府财政出了问题,已经养不起维稳机构(特别是警察),只好允许他们自己找食吃。如果这两个条件具备了,那么这个国家的政权可能出现这样的现象:首先是长期的死寂,如同铁板一块,仿佛没有尽头,但突然间,铁板绷断了,让人们目瞪口呆。

这是一场脆断,使得人们对突然到来的革命无法做出恰当的反应,不仅让统治者狼狈下台,还害得社会陷入混乱,于是,整个社会为独裁政权做了陪葬。

我们可以从阿拉伯革命的首发地突尼斯,以及革命的高潮地埃及,去看一看这两个特征如何让一个国家陷入革命和混乱的。

突尼斯的脆断和拯救

时间定格在2010年12月17日。这一天,突尼斯Sidi Bouzid市的一个蔬菜水果小贩 、26岁的Mohamed Bouazizi在早晨时,还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他的目标是买一辆运货卡车,好好做生意,供养家里的八口人,甚至还要帮助一个妹妹交大学的学费。可是中午时分,他却将自己身上倒满了汽油,纵火自杀

Bouazizi之死引起了人们普遍的愤怒,这导致了阿拉伯世界的一场惊天变局,革命爆发了。

但是,如果仅仅追究这件事本身,人们却完全可以将它视为一场普通的执法事件,政府甚至可以坚持说,自己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为此,我们回顾一下案情。

这天早上,一位市场执法者、45岁的女官员 Faida Hamdi(注意,她是女性,不是暴徒)负责在路上执法,她发现了Bouazizi的小摊,走过去检查他的证件。按照该市的规定,摆摊是需要证件的,而这证件需要由市场执法部门签发。Bouazizi没有这个证件,Hamdi按照规定扣押了Bouazizi的蔬菜水果。据称,为了进货,Bouazizi花了200美元。

Bouazizi之前曾经被抓过一次,那一次,他依靠行贿给了警察约合7美元,就要回了自己的货。这一次,他还想按照上次的办法来做,可是或许是因为嫌钱少,或许是为了秉公执法,Hamdi拒绝了他。

Hamdi的大公无私招来了小贩的反抗,随后,他们发生了言语的冲突(也可能有肢体冲突,但不确定),随后Hamdi叫来了警察。经过认定,Hamdi没有任何错误,小贩就是缺乏证件,属于非法经营,于是货物被没收。

Bouazizi还是不死心,这一次,他跑到了当地市政官员那儿继续申诉,还是没有效果。法律就是法律,没有证件就是没有证件,一个小贩没有权利去质疑政府法规的权威性。

到这时,早上还幻想着买车养家的Bouazizi却连200美元都不剩,他自杀了。这种自杀到底是一时钻牛角尖,还是的确舍不得200美元,到底是政府错了,还是小贩错了,不同立场的人仍然可以争论,但是,革命却等不及争论的结果,突然间爆发了。

可一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执法事件如何会演化成一场革命呢?这要从突尼斯的政治结构说起。

在Bouazizi自杀后,并没有马上死亡。他在住院时,突尼斯的最高领袖、总统Zine el Abidine Ben Ali甚至跑到医院去看他。总统认为自己也是仁至义尽,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在阿拉伯革命之前,突尼斯的统治者Ben Ali已经执政了20多年(从1987年开始)。Ben Ali虽然是一个独裁者,但在突尼斯的发展问题上,却是很有功劳的。在他的任上,开始大规模发展私营经济,引进外资、搞活开放,使得突尼斯人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

问题出在Ben Ali的维稳思路上。为了维持突尼斯形势一片大好的发展环境,必须保证政治的长治久安。为了保证政治稳定性,就要求反对派暂时闭嘴,等突尼斯经济搞上去了,成了发达国家,那时反对派再想说啥就说啥吧。不过,按照Ben Ali的观点,到时候突尼斯就没有反对派了,因为社会发展得这么好,人人都为突尼斯的成就唱赞歌还唱不完。

为了让反对派暂时闭嘴,Ben Ali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建立了超过突尼斯财政承受能力的警察力量,进行维稳工作。任何一个以维稳为目的的政权,必须要建立一支超强的警察队伍,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当数量庞大的警察队伍建立后,接下来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警察也是人,也需要吃饭养家。警察的数量一多,依靠政府财政吃饭的人数就大大增加。

由于突尼斯的财政并不算宽裕,总统就不得不采取另一个做法:让警察自己去找食养活自己。也就是说,因为出不起高工资,政府给警察的薪水是比较低的。但是,警察可以通过一定的罚款来补贴自己。

这种以罚养警的做法,必然产生一定的操作空间。我之所以说"操作空间",不说"腐败地带",是因为警察可以不明着腐败,也照样获得灰色收入。

警察国家的一个特征是:许可证多,规矩多,需要缴钱的项目多。这样一来,警察就可以将腐败所得变成"合法收入"。比如,如果警察向某个小贩直接要钱,那是腐败,可是一旦政府规定,从今往后禁止小贩在街上摆摊,除非有许可证,如果没有,就要没收或者罚款,这就让几乎所有的小贩处于"非法经营"状态,而警察可以"合法"地运用权力来获得收入了。

当然,直接腐败也是存在的。但我们必须清楚:警察国家的确可以让警察"合法地获得非法收入",甚至比腐败获得的还要容易还要多。

Bouazizi就死在了这样的合法没收之中。甚至到他死时,政府还认为自己是没有错的,有错的是那些违反政府规定的人。

总结起来,突尼斯的状况就是:维稳必须要有超过社会承载能力的警察势力,为了养活大批警察,又必须让他们自己搞出一定的收入,而警察为了获得收入,必须将许多生意变成非法,再从这些行业中获得薪水之外的收入。政府必须允许警察这么做,并在必要时为警察背书。

但政府没有想到的是,一旦为警察背书,就必须为警察所有的行为负责;一旦有人死去,人们对警察的怒火必然会转移到政府头上。

另外,由于小贩的确是非法的,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都夹起尾巴做人,看上去警察可以为所欲为,这就产生了社会的超级稳定。

可是,一旦人们对于警察和政府的怒火爆发出来,就会立刻席卷全国,形成一次失控的革命(脆断)。

那么,在什么情况之下,会发生脆断呢?

答案是:在维稳经费出现困难的时候。由于警察以维稳为目的,这样的警察执法效率会越来越低下,但是花钱能力却越来越高上。有一天,当政府财政出现困难,即便加上警察罚款收入依然无法保障警察的执法积极性时,社会就会出现脆断现象。这时一个小小的火星,都会引起整个社会的爆炸。

政府为了维稳而建立庞大的警察队伍,但最终破坏社会稳定的必然还是这些政府仰仗的警察。

在突尼斯革命后,幸运的是,Ben Ali虽然是个独裁者,在任时却给反对派留了一条生路,镇压而不灭绝。许多较为成熟的反对派虽然失声,却依然存在。另外,工商业和法律阶层也有较为独立的地位,所以,经过了革命后几年的混乱,在成熟反对派、工商界、法律界的共同努力下,算是暂时稳定住了局面。不赶尽杀绝,这也算是Ben Ali对突尼斯的一个贡献。

在突尼斯之外的其他国家,则缺乏这样的幸运。

埃及的循往复

我们往往认为,埃及革命是一种传染的结果,也就是革命从突尼斯传染进入利比亚,再传入埃及——埃及革命不是原生性的。

但实际上,埃及革命也是一种内生的行动,人们对于社会的不满早就隐藏其中,而爆发的导火索,也是维稳的警察们。

在埃及,最著名的受害者是青年Khaled Mohamed Saeed。2010年6月6日,Saeed在一个网吧上网时,突然间遭到了埃及安全警察的突袭。安全警察将他带出网吧时,Saeed拼命反抗,遭到了警察的毒打。警察把他的双手拧在背后,把他的头往石头上、铁门上、台阶上死撞,将他的头撞烂。有两个医生路过赶快施救,却毫无希望。就在医生试图救人的时候,警察还在继续击打着Saeed已经死亡的躯体。

到底为什么要抓捕Saeed,是一桩迷案。根据警察的声称,之所以抓他,是因为他涉嫌偷窃和携带武器(不是嫖娼),但这个指控是有疑问的。

令人发指的是,在他死后,警察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嘴毒品,试图伪造他因为服食毒品身亡的假象。

结果,这个青年不仅死去,还背上了携带武器、偷窃、吸毒等一系列罪名。由于人已经死了,连伸冤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案子令人震惊,就在于埃及的维稳力量已经有了操控一切的能力。他们可以无故抓人,可以随便把人打死。他们随身携带毒品,随时用来栽赃。他们是法律之外的上帝。

埃及的安全警察之所以如此嚣张,就在于他们是穆巴拉克总统离不开的打手,已经和独裁政权牢牢绑在了一起。

埃及的政治和社会要比突尼斯复杂得多,穆巴拉克总统的前任萨达特就死于极端分子的暗杀,而穆巴拉克上台之后,也是大肆动用强力手腕,既镇压极端势力,也镇压反对派。这些措施都要求有一个超乎法律之外的维稳组织。

但是,埃及的财政状况比突尼斯还要糟糕。为了赎买底层人民的不反抗,政府拿出大量的钱财来补贴穷人,供给他们廉价的食品和用品。同时,穆巴拉克总统的家族和盟友、军队的头目们又分走了很大的一块饼,剩下的饼还要用在和以色列的斗争上。

与前任总统相比,穆巴拉克实际上已经做了很多工作减少财政开支,比如,和以色列关系正常化,节省了一大笔军费。

但是这笔节省出来的钱转瞬间又用在了内部维稳上,安全警察队伍的不断膨胀,使得总统还是养不起。到最后,穆巴拉克也采取了与突尼斯同样的措施:允许警察们自己找食吃。

结果,警察们立刻利用手中的权力,将组织黑社会化。他们随意抓人,随意制定规矩收取保护费。这种权力的扩张让人不寒而栗。

到了Saeed死亡之时,人们已经预感到,如果这种态势继续发展下去,那么任何人都不会再有安全感。于是,Saeed的死亡就成了一个反抗的契机,这个青年死亡的照片传得到处都是,一个名叫"我们都是Saeed"的运动随之兴起。

这时的埃及已经处在脆断的前夜。但是,由于"超级稳定"的特性,很多人根本看不到任何的革命前兆。

恰好此时,突尼斯小贩Bouazizi的死亡引起了埃及人的共鸣,于是,脆断终于发生,革命开始了。

革命最初,人们是希望发动针对于维稳机构的大游行,目标不是指向穆巴拉克总统,而是指向了警察,要将这个维稳机构砸烂。但是悲惨的总统却发现,自己的政权已经无法和警察相分离了。他无法充当中立的角色,因为他就是警察们的大老板,警察的一切所作所为,要么来自于他的授意,要么来自于他的默许。

而人们也迟早会意识到,要想反对警察,必须把目标转移到对政权和总统的反对上。就这样,穆巴拉克总统稀里糊涂地因为几个屁民的死亡而下台了。

更令人感到悲伤的是,埃及和突尼斯不同,这个国家缺乏成熟的反对势力,工商阶层也不够发达,商人们和政府捆绑过紧,当革命推翻了现政府之后,埃及立刻陷入了无法组织起有效行政机构的困境。

当人们对混乱厌烦了之后,又将另一个与穆巴拉克类似的人推上了台,西西总统按照穆巴拉克模式重新建立了一套以维稳为目的的政权。

从这个角度说,埃及的革命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成果,只不过又开始了另一个循环,这个循环仍然以维稳为目标,但必将以脆断为结局。

乌托邦里的维稳

谈完突尼斯和埃及之后,我们试着再进一步,设想一个虚构的国家。在这个国家中,皇帝以维稳为目的建立起了庞大的警察组织,并钳制舆论,防止人们反抗。

但是,这个国家与埃及和突尼斯不是一个等级的,它拥有着更多的人口,更广阔的国土,更要命的是,它有着更强大的政府,也拥有着更加逆来顺受的人民,同时,它的财政如此丰裕,想雇佣多少警察就可以雇佣多少警察。这样的一个超级国家,是否能够依靠维稳而实现长治久安,避免脆断的命运呢?

由于这样的国家是不存在的,以下的论述只是基于假想之上。

首先,这个超级国家在很长时间内能够保持稳定。因为政府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依靠"往死者嘴里塞毒品",或者"虚构嫖娼"的方式,将事情掩盖过去。由于人们缺乏怀疑精神,也必然倾向于认可政府的权力。

但是,这个超级国家最终还是会出问题,原因不在于软弱的社会和犬儒的人民,而在于维稳机构本身。

维稳机构每做一件事情,都必然会蚕食掉一部分的社会经济活力,在最初表现得还不明显,日积月累,即便经济再强大,也总有在维稳的幌子下被吸干的那一天。

一旦经济被吸干,政府将无法再获得丰裕的财政;一旦财政无法养活庞大的警察群体,而政府又离不开警察的维稳,就必须允许他们自己找食吃。

于是,各种抓嫖抓赌,各种许可证,各种以维稳名义收取的费用,必然呈现几何级数攀升,警察们扰民的程度终将达到一个阙值。

在他们扰民增加的同时,执行能力却在逐渐下行,到一定程度,已经无法控制社会的稳定。这就是革命爆发之时。

最终,再大的超级国家,只要一旦走上了维稳的道路,哪怕持续的时间再漫长,也必然以脆断为结束,脆断之后的结局也必然更加混乱。

实际上,世界上已经有许多国家走在了脆断的道路上,只是有的已经接近终点,有的还需要等很久。正是这种时间上的不确定性,让很多执政者抱有侥幸心理: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或者:我不当崇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