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 作者:張愛玲
第一章
一到了這個小鎮上,第一先看見長長的一排茅廁。都是迎面一個木板照壁,架在大石頭上,半遮著裏面背對背的兩個坑位。接連不斷的十幾個小茅棚,裏面一個人也沒有。但是有時候一陣風吹過來,微微發出臭氣。下午的陽光淡淡地晒在屋頂上白蒼蒼的茅草上。
走過這一排茅廁,就是店舖。一排白色的小店,上面黑鬱鬱地矗立著一座大山,山頭上又現出兩抹淡青的遠山。
極窄的一條石子路,對街攔著一道碎石矮牆,牆外望出去什麼也沒有,因為外面就是陡地削落下去的危坡。這邊一爿店裏走出一個女人,捧著個大紅洋磁臉盆,過了街,把一盆髒水往矮牆外面一倒。不知為什麼,這舉動有點使女人吃驚,像是把一盆污水漏出天涯海角,世界的盡頭。
差不多每一爿店裏都有一個殺氣騰騰的老闆娘坐鎮著,人很瘦,一張焦黃的臉,頭髮直披下來,垂到肩上;齊眉載著一頂粉紫絨線帽,左耳邊更綴著一顆孔雀藍大絨毯——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興出來的這樣的打扮,倒有點像戲台上武生扮的綠林大盜,使過往行人看了很感不安。
有一爿吃食店,賣的是小麻餅與黑芝麻棒糖。除這兩項之外,櫃台上還堆著兩疊白紙小包,看不出是什麼一類的東西。有人來買了一包,當場就拆開來吃,原來裏面包著五隻小麻餅。櫃台上另外一疊紙包,想必是黑芝麻棒糖了。——不過也許仍舊是麻餅。
另一爿店櫃台上一刀刀的草紙堆積如山。靠門卻懸空釘著個小玻璃櫥,裏面陳列著牙膏牙粉。牙粉的紙袋與髮夾的紙板上,都印有五彩明星照片,李麗華、周曼華、周璇,一個個都對著那空的街道倩笑著。不知道怎麼,更增加了那荒涼之感。
幾隻母雞在街上走,小心地舉起一隻腳來,小心地踩下去,踏在那一顆顆嵌在黑泥裏的小圓石子上。
東頭來了個小販,挑著擔子,賣的又是黑芝麻棒糖。
不論是鄉下,是城裏,永遠少不了有這麼一爿香燭店,兼賣燈籠,一簇簇的紅蠟燭,高掛在屋樑上,像長形的紅果子,纍纍地垂下來。隔壁的一爿店堂裏四壁蕭然,只放著一張方桌,一個小女孩坐在桌子跟前,用機器捲製「土香煙」。那機器是個綠漆的小洋鐵盒子,大概本來是一隻洋油桶,裝了一隻柄,霍霍搖著。
太陽像一隻黃狗攔街躺著。太陽在這裏老了。
路上來了個老太婆,叫住了那小販問他芝麻糖的價錢。她仰著臉覷著眼向他望著,忽然高興地叫了起來:「咦,這不是荷生哥麼?你們家兩位老人家都好?荷生嫂好呀?你四嬸好?」
那小販起初怔住了,但隨即想起來,她是他四嬸的娘家親戚,彷彿曾經見過兩面。她個子生得矮,臉型很短,抄下巴,臉色曬成深赭紅,像風乾的山芋片一樣,紅而皺,向外捲著。她戴著舊式的尖口黑帽匝,穿著補了又補的藍布大襖。她總是瞇悽著眼睛,彷彿太陽正照在臉上;說話總是高聲喊叫著,彷彿中間隔著大片的田野。
「你這位大嬸,難得到鎮上來的吧?」這小販問她。
「噯,我今天是陪我侄女兒來的,」老婦人大聲喊著。「侄女兒明天出嫁,嫁到周村,今天到區上去登記,那孩子可憐,爹娘都沒有了,就一個哥哥,嫂嫂又上城去幫人家去了,家裏就是一個哥哥。他們周家人多,今天他們都要到的。我們這邊人太少了不像樣,我只好也跟了來了。」她仰著臉覷著眼望著他笑。「噯呀!也真是巧——怎麼會碰見你的!我們剛來,正在那邊路亭裏歇腳。我對他們說,我說你們先在這兒坐一會,我去瞧瞧,看他們周家的人來了沒有。不要我們比他們先到,顯得新娘子太性急了不好。」
「新郎來了沒有?」
「來了!來了我瞅見幾個周家的人坐在區公所的台階上。我得要走了,去把新娘子領來,讓人家老等著也不好。你也不要老站在這裏說話,耽擱了生意。生意好吧?你剛才說這糖多少錢一斤?」
這小販這次就不肯告訴她價錢了,他彎腰揀起兩根棒糖,硬塞在她手裏。「大嬸,這個你拿去吃。嚐嚐,還不壞。」
她虎起臉,推開了他的手。「噯,不行,不行,沒這個道理!這些年沒見面,哪有一見面就拿人家的東西?」
「你拿著,拿著。帶回去給小孩子吃。」
「這倒是想買點回去哄哄孩子們,不能叫你送。我自己是吃不動它了——老嘍!牙齒一隻都沒有了嘍!」
兩人推來讓去好一會,那兩根亮瑩瑩的白花點子小黑棒漸漸溶化了,粘在小販手上。他雖然面帶笑容,臉上漸漸泛出紅色,有點不耐煩的樣子。費盡唇舌,那老太太終於勉強接受了,滿腔委屈地辭別了他,蹣跚地走開去。她這一轉背,小販臉上的笑容頓時移轉地盤,在老太婆的臉上出現。他板著臉挑著擔子走了,她卻是笑吟吟的,小腳一拐一拐的,走過那一排店舖與茅廁,出了市鎮,向官塘大路上那座白粉牆的亭子走去。
「碰見一個人,」她老遠就喊著。「再也想不到的!我不是有個表妹嫁到桃溪?這就是她婆家的侄子。我看著他好像眼熟,這些年不見,都不敢喊出口來!」
她侄子金根聽得有點不耐煩起來。「他們來了沒有?周家的人。」他問。他站在路亭的穹門下等著她。是個高大的年輕人,面貌很俊秀,皮膚是黯淡的泥土的顏色。寬肩膀,隔著一層棉襖都看得見。舊棉襖越穿越薄,而且洗褪了色,褪成極淡的藍。
「來了,我看見他們來的。來了。」
「那我們去吧?」金根回過頭向他妹妹說。
他妹子金花像沒聽見似的。她坐在亭子裏,背對著他,正在吐唾沫在手絹子上,替那小女孩擦手。小女孩是金根的女兒,他們今天把她也帶了來了。那孩子正在那兒鬧彆扭,因為她不明白為什麼要在這裏等著。她煩躁地在板凳上爬上爬下,又伸手去摸那扇形的窗戶,把兩隻手摸得烏黑。不久她一定會把那些灰都抹到她姑姑的新衣服上去。金花今天穿著的三件紫紅布棉袍,也就是明天的結婚禮服。
金根看他妹妹不答話,他站在那裏叉著腰望著她,透出沒有辦法的樣子。
老婦人喘著氣走進路亭。「怎麼不去?」她大聲喊著。
「走吧!我們走吧!」金根對他妹妹說:「別這麼老腦筋。」
「誰老腦筋?」她並沒有回過頭來。「也得讓大娘坐下來歇會兒,喘過這口氣來。才走來又走去,人家不累麼?」
「走吧!走吧!」譚大娘說。「別害臊了。現在這時世不興害臊了!」
「誰害臊?」金花賭氣站起來,領著頭走到鎮上去。她今年十八歲,可是看上去還不到這年紀。稚氣的秀麗的臉,嘴唇微微張開著,因為前面有一隻牙略有點刨。她的頭髮前面鬅得高高的,額上一排稀疏的前劉海,留得很長,直垂到眼睛裏去,癢梭梭的,所以她總是瞇悽著眼睛,從髮絲裏向外面望著,彷彿帶著點焦慮的神氣。
這小小的行列,她走在最前面,老婦人在後面緊緊跟著,就像是怕她隨時會轉過身來逃走。金根抱著他的女兒跟在她們後面。快到區公所的時候,老婦人就本能地走近一步,托住金花的肘彎,攙著她走。
「大娘,別這麼封建,她自己會走。」金根說。
區公所前面坐著蹲著的人群中起了一陣陣騷動。「他們來了!新娘子來了!」大家喃喃說著。有幾個周家的人走上來,含笑和金根招呼。有個五十來歲的高高的婦人,一臉精明的樣子,是新郎的寡婦母親,朝著譚大娘走過來,抓住她兩隻手說「噯呀!太遠的路,讓你走這麼一趟,真不過意!」
明天要做新郎的那男孩子站得遠遠地微笑著。誰也不朝新娘子看,但當然她還是被觀察著的。她也微帶著笑容,而彷彿心不在焉似地,漫無目的四面望著。
大家招呼過了,就一同進去,先經過一番低聲爭論,要推出一個人來,出面和幹部說話。當然應當由男方上前,而且剛巧新郎的母親在一切有關方面是她最年長。但是她堅持著這不是女人做的事,要金根去。金根一定不肯。最後是新郎的大哥做了代言人。和幹部說明來意之後,大家都擠在桌子前面,等著幹部找出該填的表格,新郎新娘被推到最前方,低著頭站在桌子跟前。
「你名字叫什麼?」幹部問那年輕人。
「周大有。」
「是那裏人?」
「周村的人。」
「你要跟誰結婚?」
他很快地咕嚕了一聲:「譚金花。」
「因為她能勞動。」
金花也回答了同樣的問句。問到「為什麼要跟他結婚?」她也照別人預先教的那樣,喃喃念著標準的答案:「因為他能勞動。」任何別的回答都會引起更多的問句,或許會引起麻煩。
新郎新娘在表格下面捺了指印。他們的婚姻在法律上已經成立了,但是習俗相沿,明日還要熱鬧一下,暫時新娘還是跟著娘家人一同回去。周家和譚家的人在區公所外面分了手。
「明天早點來呵,譚大娘。」新郎的母親再三說。
「你今天早點回去歇歇吧,明天有你忙的。」譚大娘說。
譚家幾個人在小鎮上緩緩走著,一路看熱鬧。金花靜靜地,一句話也不說,手裏牽著那小女孩。他們走過鎮上唯一的飯館子,是一座木板搭的房屋,那沒油漆過的木板,是一條條不均勻的鮮明的橙黃色。門面很高大,前面完全敞著,望進去裏面黑黬黬鬧烘烘的。房頂上到處有各種食料纍纍地掛下來,一棵棵白菜,灰撲撲的火腿,長條的鮮肉。乳白的脆的,薄的豆腐皮,與淡黃色半透明的起泡的魚肚,都掛在客人頭上。跑堂的同時也上灶,在大門口沙沙地炒菜,用誇張的大動作抓把鹽,灑點葱花,然後從另一隻鍋裏水淋淋地撈出一團湯麵,嗤啦一聲投到油鍋裏,越發有飛沙走石之勢。門外有一個小姑娘蹲在街沿上,穿著郵差綠的袴子,向白泥灶裏添柴。飯店裏流麗的熱鬧都滿溢到街上來了。
金根的小女兒站在飯店門口,不肯走。金花硬拉她走,她哭了起來,拚命向後掙著,賴在地下。
「不要哭!不要哭!」老婦人說。「明天就好東西吃了。明天你姑姑出嫁,我們都去吃喜酒。又吃魚,又吃肉。你再哭,明天不帶你去!」
但是連這個也嚇唬不住她。孩子鬧得使大家非常窘,飯店的夥計站在灶前向他們看著,那蹲在外面添柴的女孩子也別過頭來看他們。
金根彎下腰去,把孩子一把抱起來,不管她怎樣掙扎著亂踢著。他很快地走出了市場。孩子哭得一抽一抽的。
「不要哭!」他柔聲說。「你媽就要回來了,她帶好東西來給你吃。你還記得媽吧?」
孩子的媽在上海幫傭。她幾個月前就寫了信回來,說她要辭工回來種田——金根現在分到了田了。自從土改以後。但是家裏仍舊很苦,全靠她在外面寄錢回來,所以她一直延挨著沒有辭工。金根現在對孩子說是這樣說,其實他心裏估著,她今年不見得能回來過年。
他們這孩子叫阿招,無非是希望她會招一個弟弟來。但是這幾年她母親一直不在家鄉,所以阿招一直是白白地招著手。
「不要哭,阿招。」金根喃喃說著。「媽就要回來了,帶好東西來給你吃。」
這話似乎並沒有發生效用。但是那天晚上他聽見她問金花:「姑姑,媽什麼時候回來?爸說媽就要回來了。」
他臉紅得非常厲害,因為被人發現他在那裏想念他妻,分明是盼望她回家。這是晚飯後,他正站在門口吸旱煙,背對著房裏。
然後他聽見他妹妹的回答:「噯,媽就要回來了。你有媽,不會想我了。」她的聲音聽上去是微笑的,但似乎有點悲哀。
他上床以後看見他妹妹房裏還點著燈。
「早點睡吧!金花妹。」他高聲喊著。「明天你還要走十里路。」
「你還沒睡?你來回要走二十里呢?」
燈仍舊點著。他聽見她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不知道在忙些什麼。他心裏充滿了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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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早晨,村上裏的人都擠在他家門口看新娘子。金花裝扮好了坐在那裏,由一個挑選出的「全福太太」在旁邊替她梳頭、搽粉抹胭脂。其實現在頭髮剪短了,根本不用怎麼梳,她自己也已經抹過胭脂粉了,這不過是討個吉利,希望新娘子將來也和她一樣福氣。譚大娘是不合格的,她雖然夫妻白頭偕老,只有一個兒子,人拉夫拉走了,這許多年來一直音信全無。
時辰到了,新娘就動身,走到十里外的周村。一個堂房兄弟走到她面前打著鑼。送親的金根抱著阿招跟在她後面,提著盞燈籠,因為今天要到深夜回來。他兩隻手都佔住了,所以新娘自己提著包袱。她穿著厚墩墩的新棉袍,身上圓滾滾的,胸前佩著一朵大紅絹花,和勞動英雄們戴的一樣,新參軍的人在會場裏坐在台上,也是戴著這樣的花。
那小小的行列穿過村莊,大鑼一聲聲敲著,到處都有婦女與小孩尖聲叫著:「來看新娘子呵!看新娘子呵!」一大群人直送到村口。譚大娘站在最前面,高聲念誦著吉利話。她等一會也要去的,和她丈夫一同去吃喜酒。
「老頭子呢?」她回過頭去四面張望著。「跑哪去了?他沒趕上看見新娘子動身。」
老頭子坐在大路邊上一個小小的露天茅坑上,是一隻石井上面架著兩塊木板。他坐在上面曬太陽,吸著旱煙。新娘的行列在他面前經過,他微笑著向他們點頭招呼。
「待會兒早點來呀,大爺!」金根向他喊著。
「噯,誤不了!吃我們姑娘的喜酒!」譚老大高聲回答著。老頭子下巴光溜溜的,臉上雖然滿是皺紋,依舊是一張很清秀的鵝蛋臉,簡直截了有點像個女孩子。瘦瘦的身材,棉袍上面繫著一條有皺褶的藍布「作裙」。他的眼睛有點毛病,白瞪瞪、水汪汪的,已經半瞎了,他得要撒嬌似地歪著頭,從某一個角度望過來,才看得清楚。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和譚大娘帶著幾個孫子來到周村,把媳婦留在家裏看家。周家已經坐下來吃喜酒了。新郎新娘坐在正中的一桌的上方,兩人胸前都戴著一朵大紅花,斜陽射進那黑暗的房間裏,霧濛濛的一道光。新娘子坐在那滿是浮塵的陽光裏,像一個紅紅白白的泥人,看上去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然而又很奇異彷彿是永久長存的。
金根是新親,也是坐在上首,在另一桌上。譚老大、譚大娘被主人領到另一桌上,經過一番謙遜,結果也是被迫坐在上首。有好幾個年輕的女人在旁邊穿梭來往照料著,大概都是他家的媳婦。譚老大矜持地低著頭捧著飯碗,假裝出吃飯的樣子,時而用筷子揀兩粒米送到口裏。
作為喜筵來看,今天的菜很差,連一連大葷都沒有。但是新郎的母親是一個殷勤的主婦,這一桌轉到那一桌,招待得十分周到。雖然她年紀大,腳又小,動作卻非常俐落。她注意到譚老大只吃白飯,她連忙飛到他身邊,像一隻大而黑的,略有點蝙蝠的蝴蝶。
「沒有什麼東西給你吃,飯總要吃飽的!」
她一個冷不防,把他面前的一碗冬筍炒肉絲拿起來向他碗裏一倒,半碗炒肉絲全都倒到他飯碗裏去了。他急起來了,氣吼吼站了起來,要大家評理,大聲嚷著:「這叫我怎麼吃?——連飯都看不見了麼!叫我怎麼吃!」
但是他終於安靜了下來,坐下來委委屈屈地,耐心地用筷子挖掘炒肉絲下面埋著的飯。
喜酒吃了一半,周村的幹部來了。是一個費同志,年紀很輕,圓臉,腮頰鼓繃繃的,臉色很嚴肅。他學著老幹部的作風,像金根他們村子裏的王同志一樣,把棉制服穿得非常髒,表示他忙於為人民服務,沒有時間顧到自己本身。亮晶晶的一塊油泥,從領口向下伸展著,成為一個V字形。他也仿照著老黨員中的群眾工作者,在腰帶後面掖著一條毛巾,代替手帕,那是在戰爭期間從日本兵那裏傳來的風氣。
金根也倣傚著這辦法,在他的褲帶後面掖著一條毛巾。有棉襖遮著,只露出一點點毛巾的下端,但是這已經使他有點害羞,彷彿在學時髦。毛巾是他女人從上海給捎來的,簇新,因為從來不作別用。下面還有四個紅字:「祝君早安」。
大家都站起來讓費同志坐。謙讓再三,結果是老婦人挪到旁邊去,讓他和她丈夫並坐在上首。今天這喜筵並沒有酒,但是在這樣冷的天,房間熱烘烘的擠滿了人,再加上空心肚子,吃了兩碗飽飯,沒有酒也帶了兩分酒意,大家都吃得臉紅紅的,一副酒酣耳熱的樣子。
費同志人很和氣,興致也好,逐一問在座的客人們今年收成怎樣,收了多少擔米,多少斤麻。金根秋收的時候工作努力,選上了勞模,譚大娘替他著實宣揚了一番。她能言善道,有說有笑的,敷衍得面面俱到。她衝著費同志說了不少的話。有時候她的話與當時的話題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永遠是節拍湊得很準,有板有眼,有腔有調。「咳!現在好嘍!窮人翻身嘍!現在跟從前兩樣嘍!要不是毛主席,我們哪有今天呀?要不是革命黨來了,我們窮人受罪不知道受到哪年呵!」譚大娘把共產黨與革命黨有點搞不清楚,她一直稱共產黨為革命黨,有時候甚至於稱他為國民黨。但是在她這年齡,這錯誤似乎情有可原。整個地說來,她給費同志的印象相當好,難得看見像她這樣前進的老太婆。
她逼著新郎的母親多吃一點,說:「你只顧忙別人嘍!自己餓肚子!」女主人替阿招夾菜,譚大娘就又對阿招說:「你瞧人家多喜歡你呀!你今天住這兒吧?不回去了,嗯?——你姑姑今天也不回去,你願意跟著你姑姑,你也住下吧,不是捨不得她嗎?昨天不是還哭了吧?」
那小女孩安靜地繼續吃她的飯,她的黑眼睛烏沉沉的,一點也沒有激動的樣子。
譚大娘又嚇唬她:「我們走了,不帶你走。你爹今天不帶你回去了。你想有這麼容易的事呀——吃飽了肚子,抹抹嘴上的油,站起來就走?把你賣給人家嘍!」
大家都笑了。女主人說,「噯,你打今天起就住這兒了,不回去。」
那孩子沒有說什麼。也許她是被一重重的疑懼包圍著,也許不,完全看不出來。但是一吃完了飯,她就跑到金根旁邊,拉住他的手,一直不放鬆。他走到那裏她都跟來跟去。
吃完了喜酒,照例鬧房。不過今天大家彷彿都有點顧忌,因為有幹部在座。但是費同志顯然是要「與民同樂」的樣子,還領著頭起鬨,因之大家也就漸漸地熱鬧起來了。有一個人喊著「要新郎新娘拉手。」譚大娘做了新娘的代言人,替她推托,又替她還價。爭論了半天之後,是譚大娘讓了步,把新郎新娘的手牽到一起,算是握了一握。
然後又有人要求新娘坐在新郎膝蓋上,叫一聲「哥哥」。這要求一提出來,大家都笑不可抑。新郎急了,想溜,又給拉了回來,捺在床沿上坐下。這一次的交涉更費時間了。
「好!好!」鬧得最兇的一個人終於氣憤憤地說:「新娘子不給面子。」。
「叔叔,你別生氣!」譚大娘照著新娘的稱呼向他賠禮。「哪!叫新娘子給你倒碗茶。」
「誰要吃什麼茶?」
新娘始終低著頭坐著,一動也不動,也沒有一絲笑容。成了僵持的局面,最後還是費同志提議,叫新娘子唱歌,作為一個妥協的辦法。譚大娘又給講價,講成只限一支歌。金花終於站了起來,斜倚在桌子角上,又把身子背了過去,面對著牆,唱了八路軍進行曲。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費同志噼噼啪啪鼓著掌叫了起來,大家也都響應著。
「好吧!再來一個!」譚大娘說。「唱過了這一個,可得讓新娘子歇歇了。時候也不早了,我們要回去也該動身了。」
客人們依舊不肯鬆口,並沒有答應聽完這一支就走。磨了半天,新娘還是屈服了。這一次她是細聲細氣地唱了「嗨啦啦!」那也是她在冬學班上學會的一支新歌。
「嗨啦啦啦!
嗨啦啦啦!
天上起紅霞呀!
地上開紅花啊呀!」
費同志走上來扯她的手臂。「噯,轉過身來,別盡把背對著人。」
她掙脫了手臂,他又去拉她,而且突然笑了起來。笑聲響亮而清脆,那聲音彷彿也帶著一絲詫異的意味。在那短短的掙扎中,她把他猛力一推,他撞到桌子上,一隻茶碗跌到地下砸得粉碎。
「歲歲平安!」譚大娘馬上說,幾乎是機械地說了出來。
費同志臉上有點不確定的樣子,彷彿還沒有決定採取一種什麼態度。那邊譚大娘不等他發作,倒已經嚷了起來:「噯喲!你這位新娘子怎麼脾氣這麼大?這都是跟你鬧著玩的呀!你沒聽見說『越鬧越發』嗎?這要是人家費同志也跟你一樣孩子脾氣,這還得了嗎?人家發是認真起來,不生氣才怪呢?」
她別過臉來,又向新娘的婆婆道歉。「你別生氣呀!老姐姐!我們這姑娘苦在爹娘死得早,自小沒人管教,一點規矩都不懂,以後這可就是你的事啦,老姐姐!全靠你教訓了。這回你就看我面上,不去計較她了。你瞧人家費同志、多寬宏大量,一點也沒生氣。」
費同志被她幾句話罩住了,倒也不好意思怎樣了,只得淡淡地笑了笑,一抬手,把帽子扶了扶正。「這新娘子脾氣可真大。新郎可得小心點,不然準得怕老婆。」他笑了兩聲。
事情算是過去了,然而婆婆的臉色仍舊非常難看。當著這些客人,給他們家丟失了臉。從表面上看來,彷彿不能怪新娘子,但當然還是她自己招來的。而且也怕幹部從此記了仇,日久天長,免不了要跟他們家找碴兒。但是今天新娘子第一天過門,婆婆當然也不好說什麼。然而空氣還是很僵,大家不久也就散了。
金根抱著阿招,譚老大與譚大娘領著幾個孫子,一路回去。有月亮,所以沒點燈籠。走了有這麼一截子路,離周村很遠了,在月光中穿過沉寂的田野,金根這時候才開口向老頭子說:「那費同志不是個好人。」
老頭子微微嘆了口氣。和金根說話,他總是很留心的。「唉!也有好有壞呵!」他說。
老婦人接上來,寬宏地說,「這些幹部也可憐,整年不讓回家去。他橫是也冷清得慌。」
金根不作聲。
「金花那婆婆像是個厲害的!」老婦人說。「那有新娘子第一天過門就給臉子看的。好厲害!」她稍有點幸災樂禍的說。
「現在不怕了。有婦會。」
「噯,那倒是,現在有婦會囉!還說要開什麼『媳婦會』,專門鬥婆婆。咳!現在這時候做婆婆也不容易呵!」譚大娘苦笑著說。她自己也是做婆婆的人。
金根沉默了不一會,卻又說:「不過也沒準,全在乎這村子裏的幹部。」
老夫婦沒有接口。他們大家都記得桃溪的那個女人,到村公所去告她婆婆虐待,請求離婚。被幹部把她捆在樹上打了一頓,送回婆家去。村子裏許多守舊的人聽見了,都很贊成。但是大家都覺得她婆家似乎太過於了,她回來以後,被他們吊了起來,公、婆、小叔、丈夫幾個人輪流地打,打斷三根大棍子。彷彿打斷一根也就差不多了。
在田徑上走著,譚老大的一個孫子失腳滑了下去,跌了一跤。老夫婦停下來替他揉腿、金根一個人走在前面,抱著阿招,阿招已經睡著了。月亮高高地在頭上。長圓形的月亮,白而冷,像一顆新剝出來的蓮子。那黝暗的天空,沒有顏色,也沒有雲,空空洞洞四面罩下來,荒涼到極點。往前走著,面前在黑暗中出現一條彎彎曲曲淡白的小路。路邊時而有停棺材的小屋,低低地蹲伏在田野裏。家裏的人沒有錢埋葬,就造了這簡陋的小屋,暫時停放著。房子不比一個人的身體大多少,但是也和他們家裏的房子一樣,是白粉牆、烏鱗瓦。不知道怎麼,卻也沒有玩具的意味。而是像狗屋,讓死者像忠主的狗一樣,在這裏看守著他摯愛的田地。
金根還沒走到一半路,吃的一頓晚飯倒已經消化掉了,又餓了起來。在這一個階段,倒並不是不愉快的感覺,人彷彿裏面空空的,乾乾淨淨,整個人的輕飄飄的,就像是可以顛倒過來,在天上走,繞著月亮跑著跳著。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奇異,這肚子簡直是個無底洞,辛辛苦苦一年做到頭,永遠也填不滿它。
阿招突然說起來話來。「還沒到家呀?爸爸?」
「不要張嘴——風大。嘴閉緊了。」
向家裏走著,那黑暗的寂寞的家,他不由得更加想念他的妻起來。剛才在周家鬧房的時候,他就想起他自己結婚那天,鬧房的時候。賀客們照例提出無數要求,彷彿比哪次都鬧得兇,大概也許因為新娘子特別漂亮的緣故。就連最後,客人們終於散了,還有幾個躲在窗戶底下偷聽,放了一串爆竹來嚇他們。
大家都說他這老婆最漂亮。也許人家都想著,這樣漂亮的老婆,怎麼放心讓她一個人在城裏這些年。女人去城去幫傭,做廠,往往就會變了心,拿出一筆錢來,把丈夫離掉,不知道怎麼,他就從來沒有想到過,她可會也這樣。每次還沒想到這裏,思想就自動地停住了,也不知道是他對她有很大的信心,還是他下意識地對於這件事懷著極大的恐懼,還是另有別的原因。
也許他實在是心裏非常不安定,自己並不知道。也許他已經懷疑得太久了,所以就連她現在說要回來,他都還不大放心。自從她走了,他就一直覺得慚愧,為了這麼一點錢,就把夫妻拆散了。夜裏想她想得睡不著覺的時候,他想她心裏一定也看不起他,他們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了。
想著她,就像心時有一個飄忽的小小的火焰,彷彿在大風裏兩隻手護著一個小火焰,怕它吹滅了,而那火舌頭亂溜亂躥,卻把手掌心燙得很痛。
他不願意回想到最後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那是那一年鄉下不平靜,到處拉夫,許多年輕人怕拉夫,都往城裏跑。所以他也到上海去找工作,順便去看看他老婆月香。
他從來沒上城去過,大城市裏房子有山一樣高,馬路上無數車輛哄通哄通,像大河一樣地流著。處處人都欺負他,不是大聲叱喝就是笑。他一輩子也沒有覺得自己不如人,這是第一次他自己覺得呆頭呆腦的,剃了個光頭,穿著不合身的太緊的襯褂袴。他有個表兄是個看衖堂的巡警,他住在表兄那裏,每天到月香幫傭的人家去看她。她一有空就下樓來,陪他在廚房裏坐著,靠牆擱著一張油膩膩的方桌,兩人各據了一面。她問候村子裏的人,和近鄉所有的親戚,個個都問到了。他一一回答,帶著一絲微笑。他永遠是臉朝外坐著,眼睛並不朝她看,身體向前傾,兩肘撐在膝蓋上,十指交叉著勾在一起。他們的談話是斷斷續續的,但是總不能讓它完全中斷,因為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如果兩人坐在一起不說話,被人看見一定覺得很奇怪。金根向來是不大說話的,他覺得他從來一輩子也沒說過那麼許多話。
那水門汀鋪地的廚房,開出門去就是衖堂。那一向常常下雨,他打了傘來,月香總是把把水滴滴的傘撐開來晾乾,傘柄插在那半截小門上的矮欄杆裏。那小門漆著污膩的暗紅色。在那昏黑的廚房裏,那橙黃色的油紙傘高高掛著,又大又圓,如同一輪落日。
不斷地有人進來,月香常常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向他們微笑,彷彿帶著一點歉意似地。也有時候她跳起來,把那高棲在上的油紙傘拿下來,讓人家出去。
這裏似乎家家都用後門,前門經常地鎖著。女主人戴著珠寶去赴宴,穿著亮晶晶的綢緞衣服,照樣在那黑洞洞的,糊滿了油煙子的廚房裏走過,金色的高跟鞋篤篤響著。奶媽抱著孩子,也在外廚房裏踱出踱進。
金根常常在那裏吃飯。有時候去晚了,錯過了一頓午飯,她就炒點冷飯給他吃,帶著一種挑戰的神氣拿起油瓶來倒點油在鍋裏。她沒告訴他,現在家裏太太天天下來檢查他們的米和煤球,大驚小怪說怎麼用得這樣快,暗示是有了新的漏洞。女傭有家屬來探望,東家向來是不高興的。如果是丈夫,他們的不高興就更進了一層,近於憎惡。月香還記得有一次,有一個女傭和她的男人在一個小旅館裏住了一夜,後來大家說個不完,傳為笑談。女主人背後提起來,又是笑又是罵。
這些話她從來不跟金根說的。但是他也有點覺得,他在這裏只有使她感到不便,也使她覺得委屈。所以過了半個月,他還是找不到工作,他就說他要回去了。他拿著她給的錢去買車票,來這麼一趟,完全是白來的,白糟蹋了她辛苦賺來的錢。買票剩下來的錢,他給自己買了包香煙。自己也覺得不應當,但是越是抑鬱得厲害,越是會做出這種無理的事。
上火車以前,他最後一次到她那裏去。今天這裏有客人來吃晚飯,有一樣鴨掌湯,月香在廚房裏,用一把舊牙刷在那裏刷洗那腥氣的橙黃色鴨蹼。他坐了下來,點上一支香煙,他的包袱擱在板櫈的另一頭。在過去的半個月裏,他們把所有的談話資料都消耗盡了,現在絕對沒有話可說了。在那寂靜中,他聽見有個什麼東西在垃圾桶裏窸窣作聲。
「那是什麼?」他有點吃驚地問。
是一隻等著殺的雞,兩隻腳縛在一起暫時棲在垃圾桶裏。
火車還有好幾個鐘頭才開。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有坐在這裏等著,因為無話可說,月香把她該叮囑的話說了一個遍又一遍,叫他替她問候每一個人。她把鴨蹼洗乾淨了,又來剝毛豆,她忽然發現她把剝出來的豆子都丟到地下去,倒把豆莢留著,自己覺得非常窘,急忙彎下腰去把豆子揀了起來。幸虧沒有人在旁邊,金根也沒留心。
剝了豆,摘了菜,她把地下掃了掃,倒到垃圾桶裏,那隻雞驚慌的咯咯叫了起來。
金根站起來走的時候,她送到門口,把兩隻手在圍裙上揩抹著,臉上帶著茫然的微笑。他把傘撐開來,走到衖堂裏。外面下著雨,黃灰色的水門汀上起著一個個酒渦。他的心是一個踐踏得稀爛的東西,黏在他鞋底上。
不該到城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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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上床以前,金根帶阿招出去把尿。從前他妹子金花在家的時候,孩子歸金花照管,自從金花出嫁,就是他自己帶孩子了,他還不十分習慣。
外面很冷,呼吸著寒冷的空氣,鼻管裏酸溜溜的。月光沖洗著天空,天色是淡淡的青灰,托出山的大黑影,那座山是一個堅實的黑色花苞,矗立在房屋背後。金根彎著腰給孩子把尿,嘴裏噓噓吹著。其實阿招這樣大的孩子,已經可以蹲在地下了,但是地面上寒氣重,他認為是有害的。
狗在汪汪地叫。近來他一聽見狗叫,就想著不知道可是他妻子回來了。他兩隻手托著孩子,一面就別過頭去向路上望著。遠遠地一個橙紅色的燈籠搖搖晃晃來了,燈籠上一個大紅字,原來是周村的人,心裏不由得有些失望。
不知道是周村什麼人?不會是他妹妹回娘家——她前兩天剛回來過一次,而且她即使來,也絕不會揀這樣晚的時候來。
但是倒好像是一個女人,在那一顛一顛的燈籠後面走著,手裏挽著的是一個大白包袱。那燈籠搖擺著,向她臉上盪過去的時候,金根彷彿看出一些什麼,使他突然旋過身去,孩子一泡尿沒撒完,熱呼呼地澆了他一腳。他很快地把孩子放下來,就向那條路直奔過去,是他的妻回來了。
跑著,跑著,可以看得出確實是她了,他立刻就把腳步慢了下來。她也看見了他,遠遠地向這邊微笑。他高聲喊著:「我先還當是周村的人。」
「走到周村天已經快黑了,我就到妹妹那兒去借了盞燈籠。」月香說。
「哦!你上他們家去的?看見妹妹沒有?」
「看見了。她婆婆真客氣,一定要留我吃飯,真是不好意思。」他在她旁邊走著。一隻腳上的襪子濕淋淋的,現在已經變成涼涼的,貼在腳背上,緊緊抓住他的腳背,倒幸虧有這異樣的感覺,不然心裏總是恍惚惚的,疑心是在做夢。
「看見妹夫沒有?」他問。
「妹夫不舒服,躺在那裏,我沒進他們屋去。」
「怎麼病了?該不要緊吧?妹妹好麼?」
「她好。」她並沒有感到不快,這些年沒見面,見了面不問候她,倒去問候他常見面的妹妹,她也知道他是沒話找話說。
「阿招已經睡了?」她搭訕著問。
他大聲叫「阿招!阿招!」孩子不肯來,還是他跑了去把她硬拉了來。
「噯喲,長得這樣大了!」月香略有點羞澀地笑著說。她把燈籠放低了,想仔細看一看,那阿招只管扭來扭去躲避著,但是越是躲,月香越是把燈籠照到她臉上來。那孩子急了,一使勁,掙脫了她父親的手,向家裏狂奔,以為家裏總是安全的。她穿過了那月光中的青白色的院落。院子裏地下散放著的長竹竿,用來編籮筐的,被她踢著,豁朗朗響成一片。四鄰的狗越發狂吠起來。
「小心點,別摔跤!」月香叫喊著,匆匆跟在她後面進了院門。月影裏看不真,竹竿又被她踢得豁朗朗響著。這座白粉牆的大房子是譚家祖傳的財產,金根這一房分到了一間半屋子。緊隔壁的幾間屋子,就是譚老大他們那一房的。這時候譚大娘就在窗戶後面高聲叫了起來:「金根啊?是不是金根嫂回來啦?」
「噯!是我,大娘!」月香答應著。「大娘你好!大爺好?」
「嗨呀!我剛才還在那兒惦記著你。我在跟老頭子說:『今天幾兒啦?怎麼還不回來呀?』」
紙窗後面油燈移來移去,人影也跟著燈影一同晃動。老頭子咳嗆起來,孩子們從睡夢中驚醒了,哇哇哭了起來。
「大娘,你睡了就不要起來了!」月香說。「我明天早上來給你請安。金有嫂好麼?」
他家的媳婦連忙答應著,「我好呵,金根嫂。」
「沒睡,沒睡,正在這兒念叨你呢!」譚大娘高聲喊著。一面說著,已經息息率率穿好衣服,拔掉門閂,走了出來。老頭子也出來了,手裏挽著個「火囟」,一隻竹籃裏面裝著兩三根熾炭,用灰掩著,成為一個經濟的手爐腳爐。
「進來坐!進來坐!」月香說。
大家都到金根這邊來,金有嫂帶著孩子們也過來了。擠滿一屋子人,坐不下,但是譚大娘硬拉著月香和她並排坐在床沿上。「嗨呀!金根嫂。」她帶著笑嘆息著:「我一直在這兒說,怎麼這樣狠心呀——一去就是三年,一次都沒回來過,孩子倒這樣大了!」她伸手去拉阿招,阿招躲在那青地白花土布帳子後面,把臉別過去,死命扳著床柱子不放。
「叫媽。」譚大娘教她。
「媽!」金有嫂捏著喉嚨叫著:「叫媽呀!阿招。」
老婦人在阿招屁投上拍了一下。「你瞧瞧,你瞧瞧,長得多高了!」用譴責的口吻,就彷彿孩子頑皮,闖了什麼禍。
金根微笑著站在陰影裏。他常做到這樣的夢,夢見她回來了,就是像這樣,房間裏擠滿了人,許多熟悉的臉龐,在昏黃的燈光下。他心裏又有點恍惚起來,總覺得他們是夢,他是做夢的人。有時候彷彿自己也身入其中,有時候又不在裏面。譬如有時候他們說得熱鬧,他插進嘴去,說了話人家也聽不見。
譚老大坐在那裏只管微笑,用一隻毛竹筷子撥著籃子裏的灰。他只問了月香一句話,而且是正著臉色,微仰著頭,注視著離她頭上一尺遠的地方。「航船什麼時候到鎮上的?」
「中午到的。」
從鎮上走回來,走了四十里路,水總要喝一口的,金根想。他走到灶前去,火已經熄了,壺裏倒還有些熱水剩下,倒出來剛夠一碗。他把碗端了來,一抬頭看見黃黯黯的燈光下,坐著滿滿的一屋子人,他站在那裏倒怔住了,不知道這一碗水是遞給誰好。總不見得當著這些人向自己的老婆送茶。他終於紅著臉走到譚老大眼前,將碗遞到他手裏。大家都笑了起來。譚大娘劈手把碗奪了過來,轉遞給月香,月香不肯接,她硬逼著她接下了。
「你瞧你們金根多周到呀,金根嫂!」她說。
大家鬨堂大笑。連金有嫂,向來是愁眉苦臉的,也跟著笑。金有嫂是個苦命人,生著一張長長的黃臉,眼睛是兩條筆直的細縫。她的微笑永遠是苦笑,而像現在,她從心裏笑出來的時候,臉上卻似乎是一種諷刺性的笑容,其實她也絕沒有諷刺的意思。
「他們小兩口子向來要好,」譚大娘哈哈笑著說,「好得合穿一條袴子。噯呀,可憐呵,這些年不見面——真造孽!」
「瞧這大娘,」月香抱怨著,「這些年不見,一見面就不說正經話!」
「呦!呦!嫌我討厭了!我們走吧,走吧,老頭子,別儘待在這兒討人嫌了,也讓他們兩口子談談心。」
「談什麼心?我們老夫老妻的,孩子都這麼大了!」月香拉著她不放,譚大娘偏裝腔作勢的,再三說:「走吧,走吧!老頭子,自己也要識相點。」
大家都笑,金根也跟著笑,同時也幫著月香極力挽留,客人們終於不再掙扎了,被主人把他們捺到原來的座位裏。一坐定,就又繼續取笑起來。倒像是新婚之夜鬧房的情景了,金根心裏想。他的妻也的確有點像新娘子,坐在床沿上,花布帳子人字式分披下來,她怕把頭髮碰毛了,把頭略微低著點。燈光照著,她的臉色近於銀白色,方圓臉盤,額頭略有點低蹙,紅紅的嘴唇,濃秀的眉毛眼睛彷彿是黑墨筆畫出來的。她使他想起一個破敗的小廟裏供著的一個不知名的娘娘。他記得看見過這樣一個塑像,粉白脂紅,低著頭坐在那灰黯的破成一條條的杏黃神幔裏。她這樣美麗,他簡直不大相信她是他的妻,而且有時候他喝醉了酒或是賭輸了錢,還打過她的。
月香提起今年的天氣。她像是有心打岔,金根想。也許她不願意讓人家儘著取笑他們,不愛聽人家說他們要好。他突然心裏一陣痛苦。
「今年還沒下過雪,」月香說,「鄉下怎麼樣?下過雪沒有?」
「今年雨水好,」譚大娘說。
「節氣還沒有到呢。」
「就怕它交了春再下,就不好了,」月香說。「今年立春立得早。」
不知道為什麼,有一陣短短的沉默,大家都露出尷尬的神氣。然後譚老大彷彿護短似的,「這個天哪,沒準,說下就下。」
「橫是就在這兩天了,我這渾身骨頭疼。」譚大娘反過手去在背上搥了兩下,又高聲說,「明年收成穩是好的,今年雨水足。」
「雨水太多了!」月香心裏這樣想著,就沒有說出口來。她不懂他們為什麼這樣拚命護著天氣,不許人家稍微有襃貶,倒好像這天氣是他們兒子似的。鄉下人向來一開口就是訴苦嘆窮,抱怨天氣不好,收成壞,一方面也是怕把話說得太滿了,招了鬼神的忌,同時也是出於自衛,應付歷來的政府與地主對他們的無窮的剝削。無論是軍警、稅吏、下鄉收租的師爺,反正沒有一個不是打著他們主意的。所以無論是誰,問起他們的收成來,哭窮總沒錯。久而久之,養成了習慣,連在自己人面前也是這樣,成了一種悲觀的傳統。
而現在他們竟是齊聲讚美著今年的收成。月香聽不慣,覺得非常刺耳,彷彿近於誇大而愚蠢。只聽見譚大娘大聲嘆了口氣,提高了喉嚨唱唸著:「噯喲,現在鄉下好嘍!窮人翻身嘍!老天也幫忙,收成比哪年都好。金根嫂,你可惜回來遲了一步,沒趕上看見——你們金根當上了勞模咧!坐在台上,胸口戴著朵大紅花。真威風呀!區上的同志親手給他戴花。」
月香是個最實際的人。像這一類的光榮,如果發生在別人身上,她並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但是因為是金根,她就覺得非常興奮,認為是最值得驕傲的事。她向金根看了看。金根很謙虛,假裝沒聽見,彷彿這談話現在變得枯燥乏味起來,他已經失去了興趣。
「不是我現在才說他好,」譚大娘繼續唱唸著,「我一向就跟我們老頭子——不信你問他——我說,『你們譚家這些人,就是金根這一個孩子有出息,不是我說!』」。
月香笑著說,「那是大娘偏心的話。」她問起分田的事。他們又告訴她,土改的時候怎樣把地主的傢具與日用器具都編上號碼,大家抽籤。譚大娘他們家抽到一隻花瓶,一件綢旗袍,金根這裏抽到一隻大鏡子。
「鏡子呢?」月香四面張望著。
「陪給妹妹了。」金根說。
譚大娘說:「金根嫂,你們那鏡子真好呵!真講究——」
金有嫂向來膽小,但是一提起那面鏡子,竟和她婆婆說起話來。「噯喲!你沒看見,金根嫂——雪亮的一個大鏡子,紅木鑲邊,總有一寸來寬,上頭還雕著花。鏡子足有兩尺高——」
「噯!不止呵!不止呵!」譚大娘說。
「過禮那天,四隻角上紮著紅綠彩——真漂亮!」金有嫂嘆息著。
老頭子用竹筷撥著籃子裏的灰,就把筷子指著月香。「抽籤抽的那些東西,就數你們家這個最好。」
「噯,人人都說你們運氣頂好,」譚大娘說。
金根問他老婆,「你怎麼沒看見——剛才不是上妹妹家去的麼?」
「我沒上她屋去,妹夫不舒服,躺著呢,」月香微笑著說。
「你過天得去看看,」金有嫂慫恿著。「真漂亮呵!」
她還看都沒看見,倒已經給了人了。當然,要是和她商量,她絕不會不肯的,可是問總要問她一聲。她繼續微笑著,心裏卻非常不痛快,聽著他們說話,也懶得接碴。
她坐在那裏老不開口,譚大娘漸漸地有些覺得了。「這回真得走了!」她笑著站起身來。「再不走人家要罵了!」
「什麼話?大娘!再坐一會,坐一會。」月香拉著她胳膊不放。
「真的得走了,你也累了,早點睡吧!噯呀,不容易呵!小兩口子團團圓圓,好容易牛郎織女會見了麼!」
大家又是一陣鬨笑,就在笑聲中魚貫而出。主人挽留不住,送到門口。燈光漸漸暗下去了,金根沒有再添油,卻把燈籠裏點剩下的一撅紅蠟燭取出來,湊在燈上點著了,黏在一隻青邊碟子上。點蠟燭是一種浪費,但是今天晚上彷彿應當點紅蠟燭,也像新婚之夜一樣。
月香閂上了門,轉過身來低聲向他說:「我剛才一直想問你,當著人沒好說。怎麼收成這樣好,妹妹家裏怎麼吃粥?」
金根沒答話,他正把蠟燭倒過來,把蠟燭油滴在碟子上。
「他們周家原來窮得這樣,」月香說。「我們上了媒人的當了!」
金根不耐煩地笑了一聲。「什麼上了媒人的當!家家都是這樣,我們這一向也是吃粥。」
月香愕然望著他。「為什麼?怎麼收成這樣好,連飯都沒得吃了?」
金根突然別過頭去向窗外望著,一動也不動。他手也沒抬,暗暗地做了個手勢,叫她不要說話。但是她三腳兩步走到窗前,他還沒來得及攔阻,她已經豁喇一聲推開了窗戶。就在這一剎那間,院子裏堆的竹竿豁朗一聲巨響,遠遠近的狗都開始狂吠起來。月光已經移上了白粉牆,院子裏黑洞洞的。她探身出去,四下裏察看著,並沒有人。
她關上了窗,低聲問:「剛才是誰?」
他裝出不在意的樣子,隨隨便便地說:「還不是那些人沒事幹,專門愛蹲在人家窗戶底下偷聽。」
偷聽隔壁戲,她知道村子裏倒是向來有這習慣,因為生活太沉悶了,也是一種消遣。但是她望著他說:「那你怕什麼呢?好好的說著話。我說錯什麼話了?」
他像是感到困惱。「等會再說吧,上了床再說。」
她望著他,半晌沒作聲。然後緩緩地走開去,打開包袱整理東西。她拿出一雙襪子,一包香煙,是她替他買的。她曉得他的脾氣,所以有意揀選了這兩樣東西,都是他無法給他妹妹的。她另外給金花買了一條毛巾,一塊香肥皂,剛才路過周村的時候已經交給她了。
她給阿招帶了杏仁酥,但是這時她路走多了自己肚子裏也餓了。她打開那油污的報紙包。
「阿招你叫我一聲,」她對那小女孩。「不叫人可是沒得吃。」
阿招站得遠遠的,眼睛烏沉沉的,瞭望著那杏仁酥。
「叫我一聲,不然不給吃,大家都吃,就是啞巴沒得吃!快叫我一聲!」
阿招在受苦刑,但是她沒辦法,她的沉默四面包圍著她,再也衝不出去。而且多挨一分鐘,那沉默的牆又加高若干尺。越是不開口,越是不好意思開口。
結果還是月香說,「好了,好了,不要哭。你哭,不喜歡你了!」
母女倆都吃餅,月香又遞了一隻給金根。
「你吃,」金根說。
「本來是帶來給你們吃的。」
「留著給阿招吃吧。」
「還有呢,」月香說。「你吃。」
他非常不情願地接了過來,很拘束地吃了起來。在燭光中,她看見他捏著餅的手抖得厲害。她先還不知道那是飢餓的緣故,等她明白過來,心裏突然像潮水似地漲起一陣憤怒與溫情。
阿招的餅吃完了。要不是她對那陌生人還有三分懼怕,她決不會肯把剩下的幾隻留著過夜。月香催她上床睡覺,替她脫衣服,一面脫,一面喃喃說:「噯喲!瞧這棉襖,破得這樣了不補補,弄得像小叫化子一樣。——天哪,髒得傷心!」她笑了起來。「瞧這鈕子!一隻好的也沒有。」她的笑罵其實都是針對她的小姑。她不在家,一向是金花替她照管孩子,這些當然都是金花的事。但是那孩子不明白這一層,以為是說她。她眼睛裏的淚水又往上湧,嘴唇顫抖著咧了開來。
「咦,怎麼又哭了?」月香詫異地問。「這回又是為什麼?」她把臉貼在阿招潮濕的面頰上。「唔?為什麼哭?告訴媽媽!」
阿招沒有回答。月香把她抱起來,給她坐在床上,把腳上的棉鞋脫了。「不冷麼?快鑽被窩!快!你告訴媽為什麼哭。還在那兒惦記那兩隻杏仁酥吧。那就快睡,早早睡了,明天一早起來吃杏仁酥。唔?」
月香坐在床沿上,把阿招的衣服攤開來蓋在被窩上面。金根走過來坐在她旁邊。他伸手捻了捻她棉襖的衣角,摸摸那衣料。是一種充呢的布,淡紫與灰色交織的小方格,夾著一條條的紅線。他似乎在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他是認為這衣料太花呢?還是太浪費?很難斷定他心裏是怎樣想。也許他根本沒有不贊成的意思,雖然他那神氣看上去彷彿是有點不贊成。
他把一隻手伸到她棉襖底襟下面渥著。她噯喲一聲,把身體一縮,叫了起來,「冷死了!」
「冷,怎麼不睡?」他湊近了些,她就把一隻手擱在他頭上,用勁地緩緩撫摸著。手很粗糙,撳在他剃光的頭上短而硬的髮樁上,絲絲唆唆響著。
她低聲說,「人人都說鄉下好,鄉下好。現在城裏是窮了,差不多的人家都雇不起傭人。又不許東家辭傭人。所以我們那東家老是告訴我,『現在你們鄉下好嘍!我要是你,我就回鄉下去種田。』現在我才曉得,上了當!」
她懊悔她回來了,金根想。才回來,倒已經懊悔了。兩個人在一起,她並不覺得有什麼好,不像他看得這樣重。他微笑著緩緩地說,「是呀,現在鄉下是苦。不然早就寫信叫你來了。我也怕你回來過不慣。」
「什麼叫過不慣?」她突然憤怒起來,聲音立刻提高了。「你當我在城裏過的什麼享福日子?」
他不作聲。她本來有許多話要說,想想到底是第一天回來,不見得第一天就吵架,於是就又忍住了。她彎下腰去,把阿招的小棉鞋拾起一隻來,拍了拍灰,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看著,就著燭光。
「這是妹妹作的?」她帶著挑剔的神氣,這樣問著。
「是她外婆給她做的。」
「哦。」她滿意地想,「我說呢!看著也不像他妹妹的針線。」一方面嘴裏說:「我媽的眼睛倒還不壞,還看得見做鞋。明天我回去看媽去。」
「明天還不歇歇,過天再去吧——來回又是三十里地。」
阿招突然叫了起來:「爸,我也要去!」
「你還沒睡著?」金根說。
月香別過身去替她把被窩往上拉拉,又嗅嗅她的面頰。「快睡吧!不聽話,明天不帶你去。」
但是阿招太興奮了,久久睡不著。那幾隻杏仁酥彷彿具有一種活力,有它們在房間裏,空氣有些異樣。
月香捏著拳頭在膝蓋上搥了兩下。「腿酸死了!大概這兩年在城裏沒怎麼走路,就走不動了。」
「我就知道你不行!」金根愉快地笑了。他很高興他有一個機會可以嘲笑她。「還說明天就要到你媽那兒去,來回又是幾十里。」
她動手解衣鈕,忽然想起來,把手伸到衣袋裏去。掏出錢來數了錢。他很願意知道她還剩下多少錢,但是她不說,他也不問。反正不會有多少剩下來,她每月都往家裏帶錢。他又覺得羞慚起來。
她數了又數,彷彿數目不對。他不願意在旁邊看著,就突然站起來走開了。
她忽然抬起頭來。「咦?你這時候去開箱子幹什麼,半夜三更的。」
床頭堆著一疊箱子,他從箱底取出一張很大的紙,攤在床上,用手抹平了,自己倚在桌子角上低著頭看著,耐心地等數完了錢。然後他把那張地契挪到她面前來,安靜地微笑著說,「你看。」
紙上的字寫得整整齊齊,蓋著極大的圖章與印戳。數目字他是認得的,他又指給她看他的名字在哪裏。他們仔細研究著,兩隻頭湊在那蠟燭小小的光圈裏。
她非常快樂。他又向她解釋,「這田是我們自己的田了,眼前日子過得苦些,那是因為打仗,等仗打完了就好。苦是一時的事,田是總在那兒的。」
這樣坐在那裏,他的兩隻手臂在她的棉襖底下妥貼摟著她,她很容易想像到那幸福的未來,一代一代,像無窮盡的稻田,在陽光中伸展開去。這時候她覺得她有無限的耐心。
但是她不能不掙脫他的手臂。「阿招還沒睡著呢,」她說。
「睡著了,」他說。
「剛才還在那兒說話呢。」
「睡著了,」然後他說,「從前你也不這麼怕她。」
「從前她還小。」
他在看她頸背後的一個黑點。他伸手摸了摸。「還當是個臭蟲,」他說。
「航船上臭蟲多得很。」
「是個痣。咦,你幾時長的這個痣?」
「我怎麼知道?我背後又沒長眼睛。」
「從前沒有的。」
「三年工夫還長不了一個來?」
他有點羞澀地笑了起來。「噯,三年了。」
蠟燭點完了,只剩下一小灘紅色的燭淚,一瓣疊著一瓣,堆在碟子裏,像一朵小紅梅花。花心裏出來一個細長的火苗,長得很高,在空中盪漾著。
阿招在做夢,夢見在外婆家裏吃杏仁酥。她父親和她的姑母金花都在那裏,還有很多別人。但是她的母親還太陌生,沒有到她的夢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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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瓦上淡淡的霜在朝陽中漸漸溶化了。屋頂上就是山,黑壓壓的一大塊。山上無數的樹木映著陽光,樹根變得非常細,看上去僅僅是一根白線,細得幾乎沒有了,只看見那半透明的淡綠葉子;每一株樹都像一片淡金色的浮萍,浮在那影沉沉的深山裏。
月香抬起頭來望著,上面山頂上矗立著一棵棵雞毛帚小樹,映著天光,成為黑色的剪影。山頂有一處微微凹進去,停著一朵小白雲。昨天晚上她從鎮上走回家來,看見那上面有一點亮光,心裏想著不知道是燈還是星。真要是有個人家住在山頂,這白雲就是炊煙了。果然是在那裏漸漸飄散,彷彿比平常的雲彩散得快些。
昨天晚上在黑暗中走著,踩了一腳狗屎。她用一塊潮抹布把那隻布鞋擦了又擦,擱在屋簷下晾著。最好是用酒擦,應當到隔壁去借點酒來,譚老大向來喜歡喝兩盎。
但是她又想,現在這時候誰還釀酒,連飯都沒得吃。她又把她的鞋子拾起來,無情無緒地用抹布擦了兩下。
早知道這樣,她不回來了,想法子讓金根也到上海去。當然這張路條是不容易打的。她回鄉下來的時候,那時一申請,就領到了路條,因為現在正鼓勵勞工回鄉生產。所以現在上海街上三輪車伕都少了許多,黃色車伕是完全絕跡了,可是她總想著,既然還有人能夠在那裏苦挨著,混碗飯吃,她和金根為什麼不能夠,又不是缺隻胳膊少隻腿。
如果兩個人都到上海去,阿招只好送到她外婆家去,交給她外婆看管,每月貼他們一點錢,想必他們也沒有什麼不願意。不過她知道,金根是一定不會肯去的。才分到了田,怎麼捨得走。一走,田就沒有了。
到了城裏,要是真不找到事情怎麼辦?她總覺得城裏的活路比較多,不像鄉下。她可以想像她自己坐在馬路邊上補尼龍絲襪。現在上海照樣有許多人穿尼龍襪,有的是存貨,有的是走私運進來的。她的老東家也許肯借一點錢給她做本錢,買那麼一隻小箱子,裏面有補襪子一切應有的裝備。到了夏天,沒有人穿襪子,她和金根可以在衖堂口擺一個設備簡單的攤子,給人燙衣服,嘴裏含著水噴在衣服上。她記得去年這一類的攤子相當多,想必總是生意很好。攤子訂價總比洗染店便宜,現在這時候,誰不要打打算盤。
要是什麼生意都做不成,那就只好拾拾香煙頭,掏掏垃圾,守在橋頭幫著推車子,混一天是一天。金根有個表兄是看衖堂的,也許他肯答應讓他們在他的衖堂裏搭一個蘆席篷,暫且棲身。苦就苦一點,只要當它是暫時的事,總可以忍受。她總信她和金根不是一輩子做癟三的人。
然而她突然起起來,有一天在馬路上看到的一件事,身上不由得一陣寒颼颼的。有一天她到小菜場去,路上看見大家都把頭別過去,向同一個方向望著。有人竊竊私語:「看喏!看喏!在捉癟三!」兩個警察一邊一個,握著一個男子的手臂,架著他飛跑,向路邊停著的一輛卡車奔去。兩個警察都是滿面笑容,帶著一種親熱而又幽默的神氣,彷彿他們捉住了自己家裏一個淘氣的小兄弟。他們那襤褸的俘虜被他們架在空中,腳不沾地,兩隻瘦削的肩膀高高地聳了起來,他也在那裏笑,彷彿有點不好意思似的。月香好奇地看著他。她曉得他一定也知道,捉了去就要送去治淮,送到淮沿岸的奴工營裏,和大群的囚犯與強徵來的勞工站在河裏工作,水齊肚子。她知道,因為她們衖堂裏就有些女人是反革命家屬,丈夫正在經過「勞動改造。」
但是這些事究竟遙遠得很,她現在是在自己家鄉的村落裏。她嘆了口氣,回到房屋裏去,支起鏡子來梳頭。她的烏油油的頭髮留得很長,垂到肩膀上,額前與鬢角的頭髮盤得高高的。這一隻腰圓鏡子久已砸出一條大裂紋,用一根油污的紅絨繩綁著,勉強可以用。平常倒也不覺得什麼,這時候她對著鏡子照著,得要不時地把臉移上移下,躲避那根絨繩,心裏不由得覺得委屈。有好鏡子輪不到她用,用這樣個破鏡子。自從到他們家來,從來就沒有一樣像們的東西,難得分到個鏡子,就又給了他妹妹,問都不問一聲。
「金根嫂!」有人在外面叫她。是金有嫂在門口張望著。
「噯,金有嫂,進來坐。」
「金根哥呢?」
「出去打柴去了。」金有嫂聽見說金根不在家,方才走了進來。
「梳頭呀?」她說。「噯喲,你這鏡子可惜,怎麼破了。」月香心裏正在那裏怕她由這鏡子上又想起那面鏡子,她果然就是這樣。她憔悴的臉龐突然發出光輝來,彎下腰向前湊了湊,低聲說,「噯,真的,幾時你到周村去看看你那鏡子。真好看呵!」她小心地四面張望了一下,再把聲音捺低了點,「噯,其實要叫我說,自己留著用用不好麼?這時候還講什麼陪送,現在不興那些了。新娘子都不坐轎子了,都是走了去,不論十里二十里,都是走了去。」她笑了起來。她的命雖苦,至少這一點上她可以說沒有什麼遺憾,她是花轎抬了來的。「你們金花就是自己走去的。——所以我說,現在時世兩樣咧!不講究什麼陪送了。」
月香笑了笑,她也知道金有嫂是個老實人,她說這樣的話是真心衛護她,但是她非常不愛聽這話,就像是人家都覺得金根偏向著他妹妹,都替她抱不平。
她笑著叫了聲「金有嫂,」說,「論起來現在時世兩樣了,本來也用不著講究那些了。不過我們金花妹嫁過去,他們周家不止她一個媳婦。先來的幾個,人家個個都有陪送,單單她沒有,我們說是時世兩樣了,給人家說起來,那又是一樣的話了。豈不是叫她難做人。金有嫂你說我這話對不對?」
金有嫂連連點著頭,但是顯然並沒有聽明白她的話,只是一味點頭,心不在焉地說,「是呀,」「是呀,」就像月香的意見與她完全相同。等月香一番話說完了,她又湊近前來輕聲說,「當時是也輪不到我說話,像我們這都是外人。你又不在家。」
月香非常著惱,把說話聲音提高了,臉上的笑容也更甜蜜了些。「其實我在家不在家都是一樣,我從前一直就對他說的,我說你就只有這麼一個妹妹,家裏窮雖窮,妹妹出嫁的時候總要像個樣子,也叫真不是巧,剛趕著她辦喜事碰到現在這為難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好東西陪給她。」金有嫂略略呆了一呆。沒有什麼好東西陪給她!口氣好大,彷彿把那鏡子看得一錢不值。金有嫂不由得有些生氣。
月香起出些別的話來岔開了,問起村子裏的張家長、李家短,閒談了一會,大家漸漸沉默下來了,然而金有嫂並不像要走的樣子。她顯然是心裏有事。
「兩個老的叫我來跟你說——」金有嫂終於囁嚅著說,臉脹得緋紅。「他們是長輩,不好意思對你開口。」
他們要借錢。金有嫂把他們的苦況向她仔細訴說,收成雖然好,交了公糧就去了一大半。現在那些苛捐雜稅倒是沒有了,只剩下一樣公糧,可是重得嚇死人。蠶絲也是政府收買,茶葉也得賣給政府,出的價特殊低。
「今年我們的麻上又吃了虧。」金有嫂說。
她告訴月香,老頭子怎樣把麻挑到鎮上去,賣給合作社。去得太早了,合作社的幹部還沒有起床。被他吵醒了,很不高興,睡眼朦朧從被窩裏伸出一隻手來,讓老頭子把一手來,讓老頭子把一綹麻放在他手心裏。
「不合格,」他上宣判。
老頭子懊喪地回家去。後來他又聽見村子裏的人說,這些幹部沒有准的,有時候被退回的再挑了去,竟被接受了,還評了個「等外一」。
所以老頭子又把一擔麻挑到鎮上去。那一天合作社裏擠滿了農民,都挑了麻來賣,所有的幹部都非常忙碌。有一個走過來,向老頭子的麻略微瞟了一眼,就踢了它一腳,不耐煩地說,「快挑走,不合格!」他們防他再次再挑了來,把一桶紅水向那白麻上一潑。那是新訂的規矩。
老頭子把一擔紅水淋漓的麻挑出合作社,把擔子放下來,坐在河邊。他一直在那裏坐到天黑,時而大聲嘆著氣。然後他看見金根從合作社出來。金根的麻也被染得鮮紅。他的臉也通紅的,走到橋邊,就賭氣把麻都丟到河裏去。
「你這是幹什麼?」老頭子叫了起來。「小心給人看見。」
已經有一個幹部跟了出來,在那裏叫喊著:「你這算什麼?你想訛誰?」
「東西沒有用,扔了它總不犯法!」金根嚷著。「本來你們不要,我還可以賣給別人。你把它染紅了,叫我拿去賣給誰?」
「這傢伙真憊賴!」那幹部大聲喊著:「你當是你把東西扔了,政府就給你訛上了,是不是?我曉得你們這些人——沒一個好的。哪,你這老頭子。」他指著譚老大,「你怎麼還坐在這兒?在這兒耗了一天了,老不走,你想訛誰?」
月香聽了說,「金根就沒告訴我這樁事。」
「他當時是氣得要死,」金有嫂說。
她接著又說起那回發動大家做軍鞋,一家認幾十雙,黑天白日的趕做,金有嫂說她納鞋底,把手指頭都磨破了。不要說買鞋面布和裏子,就連做鞋底的破布和麻線,哪樣不要錢?幹部挨家來訪問,做得慢的人家,就催促他們加緊工作完成任務;做得快的人家,就想法子叫他們再認下二十雙。「鞋底要做得厚,做得結實,」幹部再三說。「我們的戰士穿著這鞋要走上幾千里地,到朝鮮去打美國鬼子。要不是虧了我們的志願軍在朝鮮擋住了他們,美帝早就打到我們這裏來了!」
繳上了軍鞋,跟著又是「支前捐獻」。最厲害的是那回「捐飛機大炮」,逼著周村向這村子「挑戰」。有許多新名詞金有嫂也說不上來,但是她說的比昨天晚上金根在枕上告訴她的要清楚得多,因為金根總是半吞半吐,遮遮掩掩的,並不是他不肯告訴她,根本他自己心裏也矛盾得很厲害。
「金根嫂,我告訴你這些話你千萬不要跟金根哥提起。就是在我們家兩個老的面前,也千萬不要漏出來。他們要是知道我告訴這些話,要嚇死了。」金有嫂神經質地吃吃笑了兩聲,又別過頭去望了望。月香知道他們怕金根是因為他當了勞模。
「早曉得鄉下這樣,我再也不會回來的,」月香說。現在輪到她訴苦了。「金有嫂你是知道的,這一家子就靠我月月寄錢回來,一會又是小孩病了,這回又是嫁妹子……我一共才賺那麼點錢,衣裳、鞋、襪子、鋪蓋,什麼都是自己的,上海東西又貴,哪兒攢得下錢來。」
「比我們總好些呵!」金有嫂又把臉湊到月香跟前,輕聲說:「從前有這話:『窮靠富,富靠天』。像從前真是遇到災荒的時候,還可以問財主借點來,現在是借都沒處借——」她還要再說下去,聽見院子裏大門響,連忙去張望,是金根打了柴回來了。扁擔挑著兩大捆枝枝椏椏的樹枝,連枝帶葉,蓬蓬鬆鬆的,有一個人高,彷彿有個怪鳥張開兩隻大翅膀棲在他肩上。他側著身子,小心地試探了半天,方才從門裏挨進來。
他一回來,金有嫂就悄悄地走開了。
但是那天下午,村前村後接二連三有人來探望月香,都是來借錢的。他們抱的希望非常小,只相等於城裏買一副大餅油條的錢。但是一個個都被月香婉言拒絕了。他們來的時候含著微笑,去的時候也含著微笑。
來的人實在多,月香恐懼起來了,對金根說:「我又沒有發了財回來,怎麼都來借錢。」
「向來是這樣的。」他微笑著說。一提起現在鄉下的情形,他總是帶著一種護短的神氣。「反正只要是從外頭回來的人,總當你是發了財回來。」
他要她多淘點米,中午煮一頓乾飯。她不肯,說:「得要省著點吃了,已經剩得不多了。明年開了春還要過日子呢!」
「難得的,吃這麼一回。」
「為什麼今天非吃飯不可,又不是過年過節,你的生日也早過了,」她笑著說。好想聽他親口說一聲,今天是她第一天回來,值得慶祝。
但是他只露出很難為情的樣子,固執地說:「不為什麼。這些天沒吃飯了,想吃一頓飯。」
最後她只好依了他,然而她來到米缸裏舀米的時候,手一軟,還是沒捨得多拿,結果折衷地煮了一鍋稠粥。
還沒坐下來吃飯,金根先去關門。「給人家看見我們吃飯,更要來借錢。」
「青天白日關著門,像什麼樣子?」她瞪了他一眼。「給人家笑死了!」除了晚上睡覺的時候,門是從來不關的,不論天氣怎樣冷。
結果金根只好捧著一隻碗站在那裏吃,不時地到門口去聽聽外面的聲響。
他突然緊張起來。「快收起來!」他輕聲說,「王同志來了。」
外面已經有一個外路口音的人在喊,「金根在家吧?」
金根把手裏的飯碗交給月香,匆忙地走了出去,想在門口迎著他,說兩句話,多耽擱一點時候。月香把兩隻碗一送送到床上,擱在枕頭邊,正好被帳子擋住了,看不見。但是究竟是粥不是飯,得要擱平了,怕它倒翻了流出來。她再去搶阿招手裏的碗,阿招偏捨不得放手,月香又怕那滾熱的粥潑出來燙了阿招,不免稍微躊躇了一下,金根倒已經陪著王同志走進來了。
王同志是矮矮的個子,年紀過了四十了,但是他帽簷底下的臉依舊是瘦瘦的年輕人的臉。他的笑容很可愛。身上穿著臃腫的舊棉制服,看上去比他本人胖大了一大圈。腰帶箍緊了,使他胸前高高的墳起,臀後聳起一排縐襉,撅得老遠,倒有點像個西洋胖婦人的姿態。
「這是金根嫂吧?」他客氣地說:「你們吃飯!吃飯!來得不巧,打攪你們!」
他們堅持著說已經吃完了。阿招看見了王同志,也有幾分害怕,自動地把飯碗放下來,擱在椅子上。
「趁熱吃吧,阿招!不吃要冷了。」王同志向她笑,撫摸著她的頭髮。「又長高了!看見她一回高一回。」他把她一把抱了起來,舉得高高的。阿招雖然也暗暗地覺得興奮,依舊板著臉,臉色很陰沉。
「王同志請坐,」月香含笑說。她趕緊去倒了碗開水來。「連茶葉都沒有,喝杯水吧,王同志!」
「不用費事了,金根嫂,都是自己人。」王同志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請坐,請坐。」
月香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昨天才回來的?辛苦了吧?」王同志笑著說。
月香把路條從口袋裏摸出來,遞給他看。他一面看一面說:「好極了,好極了。還鄉生產,好極了!金根嫂,你這次回來一定也覺得,鄉下跟從前不同了,窮人翻身了。現在的政府是老百姓自己的政府,大家都是自己人,有意見只管提。」
然後他向她誇獎金根,說他是這裏的積極分子。又告訴她當了勞模是多大的光榮。金根坐在床上忸怩地笑著,沒說什麼。
「現在你回來了,好極了,大家一心一意的生產,」王同志說。「把生產搞好,還要學文化。趁著現在冬天沒事的時候,大家上冬學,有鎮上下來的小先生教我們。金根嫂,現在男人女人都是一樣的,你們夫婦倆也應當大家比賽,他當了勞動模範,你也得做個學習模範。」他呵呵地笑了起來,金根與月香也都笑了。
談了一會,王同志站起來走了,夫婦倆送了他出去,回屋裏來,月香就說:「這王同志真好,連開水都沒喝一口。」從來沒有一個人像這樣對她說過話,這樣懇切,和氣,彷彿是拿她當作一個人看待,而不是當一個女人。
「王同志是個好人。」金根說。
但是她注意到他非常不快樂,因為那碗稠粥被王同志看見了。
「叫你快點收起來,怎麼摸索了這半天,還剩一碗在外頭。」他煩惱地說。
她向他解釋,因為阿招抱著個碗不肯放,要使勁搶下來,又怕潑出來燙了孩子的手。然後她也生起氣來了。「也都是你,一定要吃飯,我怎麼說也不聽。」
「真要是聽我的話煮了飯倒又好了,誰叫你煮得這樣不稀不乾的。乾飯是不怕潑出來燙手的。」
「好,都怪在我身上!」她咕嚕著說。「也沒看見像你這樣,又要吃,又要怕。」
「我要吃飯——誰要吃這乾粥爛飯,漿糊似的。」
「你不吃就不吃,誰逼著你吃?」
她把幾碗冷粥倒回鍋裏去熱了熱。結果金根也還是在沉默中吃掉他的一份。
飯後她到溪邊去洗衣服,她蹲在那石級上的最下層,拿起棒來捶打著衣裳。忽然,對岸的山林裏發出驚人的咚咚的巨響。她記得她才嫁到這村子裏來的時候,初到這溪邊來洗衣服,聽見這聲音總是吃驚,再也不能相信這不過是搗衣的回聲。總覺得是對岸發生了什麼大事,彷彿是古代的神祇在交戰,在山高處,樹林深處。
近岸的水邊浮著兩隻鵝,兩隻杏黃的腳在淡綠的水中飄飄然拖在後面,像短的緞帶。
「媽,外婆來了!」阿招遠遠叫著,跑了過來。
她本來預備今天歇一天,明天回娘家去看她母親,沒想到她母親倒已經知道她回來了,馬上等不及,就跑了來看她。這樣遠的路,她很不過意。航船上遇見兩個熟人,是她娘家那村子裏的人,大概是他們回去說的。
她匆匆地絞乾了衣服,和阿招一同回去。金根陪著她母親坐在那裏。她姊妹非常多,母親只喜歡一個小兒子,一向和她不大親熱的,但是幾年不見面,見了面大家不免都有些傷感。她母親老得多了。大家談起家族以及親戚間的生育、死亡、婚嫁,談了許久。她母親說起新近死了的一個親戚,說他是給兩個幹部倒吊起來打,得的吐血毛病。她說說又嚥回去了,只嘆了口氣,說:「你們的王同志好。」
過了一會,金根走到院子裏去,站在大門口吸旱煙,讓她們母女說兩句私房話。
她們在裏面很久很久。他知道她母親一定會向她借錢的。
她母親走的時候,他們夫婦倆一直送到村口。在這山鄉裏,太陽一下去,立刻就寒冷起來,滿山的灰綠色的竹林子唏唆唏唆響著,噓出了陣陣的陰風。夫妻倆牽著阿招的手站在那裏,看著那婦人在大路上走著,漸漸遠去。金根猜著月香一定把所有的積蓄都借給她母親了,她彷彿很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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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月香回來了沒有多少天,已經覺得完全安頓下來了,就像是她從來沒有離開這裏過。
早晨,金根在院子裏工作,把青竹竿剖成兩半,削出薄片來。然後他稍微休息了一下。他從屋子裏拖出兩隻已經完工了的大竹筐,撈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對著兩個竹筐吸旱煙,欣賞他自己的作品。竹筐用青色與白色的篾片編成青與白的大方格,很好看。
他坐在地下,把長條的竹片穿到筐裏去,做一隻柄。做做,熱起來了,脫下棉襖來堆在椅子上。
一個遠房的堂兄弟,肩上擔著十幾根幾丈長的顫巍巍地竹竿,從山上下來,走進院門,把竹竿掀在地下,豁啷啷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金根只顧編他的籃子,頭也不抬。
月香走了出來,坐在簷下補綴他脫下的那件棉襖。兩人都迎著太陽坐著,一前一後。太陽在雲中徐徐出沒,幾次三番一明一暗,夫妻倆只是不說話。
太陽曬在身上暖烘烘的,月香覺得腰裏癢起來,掀起棉襖來看看,露出一大片黃白色的肉。她搔了一會癢,把皮膚都抓紅了,然後她突然疑心起來,又把金銀那件棉襖攤開來,仔細看了看,什麼都沒有。於是她又把他的袖子掏出來,繼續補綴。
金根做好了一隻籃子的柄,把一隻腳踏在籃子裏,試著把那隻柄往上提了提,很結實。譚老大兩隻手筒在袖子裏,匆匆忙忙走過去,但是一看見那隻新籃子,就停了下來,把一隻腳踹進去,拎著柄試一試。試完了,一句話也不說,就又走了。別的本家兄弟叔伯在院子裏經過,沒有一個不停下來的,全都把腳踏在籃子裏,試一試那隻柄牢不牢,然後一語不發地走了。
月香在一張露天的板桌上擺下了碗筷。桌子正中放了一碗黑黝黝的鹹菜,旁邊一隻高高的木桶盛著粥。阿招不知道怎麼這樣消息靈通,突然出現了,在桌子旁邊轉來轉去。
「嗨,來吃飯啊!」金根愉快地向那孩子大聲喊道,其實完全不必要,她早已等不及地把自己的一隻凳子搬了來了。他第一筷就夾了些鹹菜擱在她碗裏。
月香幾乎碰到沒碰那鹼菜。彷彿一個女人總不應當饞嘴,人家要笑話的。但是金根吃完了一碗,別過身去盛粥的時候,她很快地夾了些菜,連夾了兩筷。
一隻黃狗鑽到金根椅子底下尋找食物。一條蓬鬆的尾巴在金根背後搖擺著,就像是金根的尾巴一樣。
譚大娘在旁邊走過,特地探過頭來看明白了他們吃些什麼。然後一聲不言語,走了。近來譚大娘和他們比較冷淡,因為她疑心金有嫂老是在背後對月香訴苦,說她的壞話,恨她嘮叨,恨她整天找碴子磨人。金有嫂背後抱怨,當然也也實事。
白粉牆高處畫著小小的幾幅墨筆畫。一幅扇面形的,畫著一簇蘭花;一幅六角形的,畫著琴囊寶劍——都是些距離他們的生活很遠的東西,和月亮一樣遠。最上面的一幅,作長方形,經過半世紀的風吹雨打,已經看不清楚了,如同早晨時候天邊的微月。
金根先吃完,他掇轉椅子,似乎是有意地,把背對著月香,傴僂著抽旱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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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金有嫂洗了衣裳,晾在界碑上。那古舊的石樁,斑斑點點一臉麻子。灰黑色的衣服披在碑上,疲軟地垂下來,時而在風中微微飄兩飄。
「噯,金有嫂,飯吃過沒有?」
她抬頭一看,不覺慌了手腳。是王同志向這邊走了過來,還有一個陌生人和他在一起,也穿著制服。她向來一看見王同志就發慌,使他也覺得不安,怕她應對失當。這一次她回答得倒很得體,「噯!吃過了。」她含笑答應著。「你也吃過飯了,王同志?」
他並沒有聽見她說了些什麼,就匆忙地替她遮掩了過去,大聲說:「好極了!好極了!你公公在家吧?」
她慌慌張張走進大讓,嚷著:「王同志來了!」
譚老大與譚大娘滿面笑容迎了出來。王同志把他同來的那穿制服的人介紹給他們。「這是顧岡同志,」他說。「顧岡同志是上海來的,來研究我們這裏的生活情形。他要跟你們住在一起,過一樣的生活。」
他們笑嘻嘻地和顧岡招呼。顧岡有三十來歲的年紀,瘦長身材。戴著黑框眼鏡,眼鏡框再加上他的濃黑的眉毛,彷彿犯了重。他的棉制服是上等的青嗶嘰面子,而且是簇新的,看上去彷彿他沒有穿慣解放裝,有點周身不合褶。他向他們解釋,說他是文聯派下來的一個電影編導,下鄉體驗生活,收集材料。
有一個民兵小張同志,是王同志的勤務員,挑著顧岡的行李,氣喘喘地從後面趕了上來。顧岡似乎覺得他在這情形下,不能不和他極力爭奪,想把行李搶下來,自己搬進去。小張同志又不肯放棄,兩人一路扭打著,挑擔子的腳步歪斜,幾次差一點栽倒在地下。
在土改期間,譚老大家裏也曾經住過知識份子,所以他們也習慣了,相當鎮靜。他們很小心,決不敢向客人道歉,說吃得不好,房子不好,也不說「同志是上海下來的?」一向習慣總是說「由城裏下來」,但那是錯誤,彷彿表示城市的地位比鄉村高。
他們領客人去看他們擱磨盤與農具的一間房。可以把這些東西搬出去,把門卸下來做鋪板,架兩隻板凳上。顧同志說好極了。然後他們回到正房去,大家欣賞他們抽籤抽到的那隻深藍色花瓶,是他們分到的地方的東西。
經王同志要求,譚大娘跑了去把金根和他老婆叫了來。金根是勞模,他老婆又是最近「還鄉生產」的,很能代表現在一般的新氣象。顧岡對他們的印象很深。這些農村婦女倒是的確有非常漂亮的,他想。
譚大娘說的話最多。別人大都只是含著微笑,喃喃地說兩聲「現在鄉下好嘍!」或者「現在兩樣嘍!」譚大娘總是中氣很足地高叫著:「要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們哪有今天呀?」她永遠在「毛主席」後面加上「他老人家」的字樣,顯得特別親熱敬重。
顧岡可以看出來,她是王同志最得意的展覽品,也許他讓他住在她家裏,就是為了這原因。王同志臨走的時候,顧岡送他出去,王同志用一種寬容的口吻說起那老婦人:「她倒是有一樁——說話非常直爽。」
王同志已經和他提起過這裏的冬學,建議叫他去教書,可以和群眾多一些接觸。現在他又說:「好好的休息休息吧,同志,路上一定辛苦了。明天我來陪你到識字班去,給你介紹介紹。」
他又詳細解釋識字班的重要性,可以提高農民的政治覺悟。聽他說起來,簡直彷彿顧岡現在要和鎮上的小學生們輪流擔任的這份工作,是全國最偉大最艱鉅的工作。顧岡心時想,這王同志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宣傳家。王的黨齡也很長,而且據他自己說,從前在蘇北還有過實際戰鬥經驗。他實在應當有一個較好的位置。為什麼到現在還是在這窮鄉僻壤做一個村幹部呢?也許是因為黨內派系的鬥爭,使他鬱鬱不得志。甚至於他也許曾經跟某一個被毛澤東清黨「清」掉了的中堅份子。如果是那樣,那他就是個危險人物了,不宜太接近。顧岡因此謹慎了起來,態度也冷淡了許多。
王同志一個人走回去,他住在區公所裏,區公所就是從前的武聖廟。他離開了顧岡以後,方才自己覺得,剛才他說了很多的話,關於他的過去……在日本人佔領期間作地下工作,後來風聲緊了,又學到蘇北去參加新四軍。他本來並沒有打算提起這些——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何必告訴人家這些話。「英雄不道當年勇。」難道他已經成了嘮叨的老年人,只生活在自己的回憶裏。自己想覺得很難過。大概是因為顧岡對他的態度裏彷彿帶著點輕視,使他不由得要誇耀自己的過去,「也讓他知道知道我從前的歷史。」他最討厭顧岡和他說起國內新聞的時候,那神氣就像是以為他除了當地村莊裏的事情之外,一無所知。
他從來沒聽見過這顧岡的名字。但是從文聯負責人寫的那封介紹信的口氣上面,可以看出他是「解放」後才加入他們的陣營的。
「我自己算算,為黨服務不止二十年了,永遠在鬥爭的核心裏,」王同志對自己說,「現在倒在這裏招待這投機份子,還要被他看不起。真是活回去了!——這麼一個不要臉的機會主義者,膽小如鼠的知識份子,統治階級的走狗,搖身一變,也前進起來了,還要看不起人!」
他自己也知道不應當濫發脾氣,對於顧岡的估計也不一定正確,但是心裏總覺得鬱塞得厲害。他很希望他回到廟裏的時候,有兩個農民在他的辦公室等候著,有些什麼糾紛要等著他解決。那也許會使他胸中悶氣稍微疏散些。他很會對付農民。做一件自己善於做的事,那總是相當愉快的。而且在農民的心目中,他就是政府。他們使他感覺到他是龐大的機器上的一個不可缺少的輪齒,而不是一個過時的工具,被丟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裏。
他平常總是從早忙到晚,沒有片刻的閒空,但是今天下午似乎竟是無事可做。他回到廟裏之後,在他的寫字檯前面坐了一會,無聊得很,又站起來,背著手踱到外面去。小張同志替他管家,坐在門前一隻蒲團上,在那裏剝蒜。破舊的蒲團,藍布綻開來,露出裏面一根根的稻草。
小張同志洗了衣服,在那雕花窗檻上穿了一根繩子晾著。淡淡的一塊日影,照在那慘紅的廟牆上,一動也不動。
王同志忽然想起來,他似乎永遠是住在廟裏,在那些寬廣的殿堂上,黑洞洞的空房裏;被逐出的神道彷彿陰魂不散,仍舊幢幢來往著。他從前和沙明結婚的時候,也是住在廟裏。他知道的——反正只要一想起從前的事,馬上就會想起她來,那似乎是最容易記起的一部份。
第一次見到她,是有一次幹部開大會。他在蘇北的新四軍裏——那時候他就用著現在的名字,叫王霖。那次把所有的幹部都集中在一個小縣城裏上大課,借一個地主的住宅。地主本人不在那裏,搬到蕪湖去了。那陰黑的大廳,豎著一根根青石柱子,風颼颼的,有點像戶外的黃昏。大家都坐在磚砌的地下聽演講,各人記筆記,膝蓋上頂著一本拍紙簿。演講照例是以喊口號作為結束。大家一律站起來跟著喊,「毛主席萬歲!」同時把帽子紛紛毛到空中去,用盡力氣,能丟多高就丟多高。但是帽子落下來的時候,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有本事接到自己那一頂。大家正手忙腳亂滿地搶帽子,演講的人倒已經又高高豎起一隻手臂,嘶啞也跟著往上一提。「史達林萬歲!」他高叫著。
「史達林萬歲!」大家跟著一聲吶喊,一隻隻帽子又黑雨似地飛上天去。
散會以後,王霖注意到一個女幹部手裏拿著帽子站在那裏,很為難的樣子。她搭錯了一個帽子。她年紀非常輕。別的女幹部的頭髮都是剪短了,油膩膩地披在面頰上,她卻是梳了兩隻辮子,盤在頭頂上,藏在帽子裏面,完全看不見。所以平時一眼看上去,會把她當作一個男孩子,尤其因為她那清瘦的沒有血色的臉,兩隻眼睛分得很開,是一個清俊的男孩子的面貌。但是現在沒戴帽子,露出辮子來,就完全像一個女學生了。她穿的一套制服太大了,穿在身上,倒更顯得身材纖弱。
王霖把自己頭上的一頂污舊的帽子摘下來,拿在手裏翻過來看了看,顯然是他自己的。實在不好意思走上去問她是不是她的帽子被他拾了來了。有好幾個男幹部都拿著帽子去問她,但是沒有一個是她的。後來有一個人發現有一頂帽子高棲在一根屋樑上。一個姓俞的青年馬上設法弄了一舊梯子來,爬上去替她拿了下來。王霖離開會場的時候,俞同志還站在那裏和她說話。王霖雖然明知道俞同志職位太低,還沒有結婚的資格,但是並不因此就覺得安心。
「剛才鬧丟了帽子的那個是誰?」他彷彿很不耐煩地問另一個幹部。「真是笑話!」
「我沒有看見過她。是新來的。——怎麼,你對他有意思?」
「別胡說!」
飯後,他又試著問另一個人。「那梳辮子的那個——她的愛人是不是姓陳?」
「她沒結過婚吧?你是說沙明是不是?她來了還不到一年,在電訊組,沒結婚。」
「大概我認錯了!」他喃喃地說:「還當她是陳同志的愛人。」
女幹部都在合作社裏過夜。他第二天早上一早就到合作社去,要求和沙明同志談話。
這裏也按照普通店堂的佈置,一邊擺著一排紅木椅子,兩張椅子夾著一隻茶几。他坐了下來,背後後牆上掛著紅紙對聯,祝賀合作社開張之喜。
「這該是好兆頭!」王霖想:「在一個合作社裏向她求婚。這應當是我們在革命崗位上終生合作的開始。」
清晨的陽光從門外射進來,照亮了他腳邊的一筐筐的米與赤荳,灰撲撲的蘑菇與木耳,還有大片的筍衣,發出那乾枯的微甜的氣味。女幹部們在櫃台上大聲談講著,捲起她們的鋪蓋。她們昨天晚上還睡在櫃台上。
然後他看見沙明匆匆地向他走來。王霖自我介紹了一下。「我想跟你談談!」他說。她微笑著坐了下來,顯然是準備著接受批評。後來她告訴他,她當時以為他一定是為了她打辮子的事,來向她提意見,因為她兩根辮子已經引起了許多批評。
「我聽見說你還沒有結婚,」王霖說。「我也沒有。我提義我們向組織上請求結婚,你認為怎麼樣?」
她倒很鎮靜,他想。當然她彷彿是有一點詫異。她微笑著回答:「考慮考慮吧!」
「在我這一方面,是沒有重新考慮的必要。我已經決定了。」
她仍舊微笑著說:「這是很嚴重的一個步驟,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他沒有逼迫她馬上決定。在陽光中看見她,使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她像一張泛了黃的照片,看上去是那樣年輕,而是褪了色的。他彷彿覺是他得要小心,那照片不能用手指去碰它,不然更要褪色了,變得更淡,甚至完全消失。
兩星期後,他到二十里外的電訊站去找她,她不得不把一個夜班的同事叫醒了,給她做替工,才能夠抽身出去和他說話。
「我們還是遞一個申請書進去吧!」他建議。「如果兩個人裏面有一個是不宜結婚的,你放心,組織上一定會告訴我們的,這樁事盡可以讓組織上替我們決定。」
她仍舊是那句話:「考慮考慮吧!」但是他第二次再去找她,她讓步了,遲疑地說,「好吧!」於是他們遞了申請書進去,得到了上級許可。有一天傍晚,王霖派了勤務員牽著馬去接她。
馬蹄聲在黃昏的寂靜中聽上去特別清脆。他站在廟門前的石階上,等那蹄聲去遠了,方才進去。大殿上黑沉沉的,只有他們房門裏射出來的一些燈光,隱約可以看見旁邊一排神像的青臉紅臉,與他們金色的衣褶。破了的窗紙被風吹得啪喇啪喇響著。在他黑暗中走過,進了東配殿,那是他的房間。今天房間裏打掃了一下,東西也整理過了,燈光照著,彷彿空空洞洞,有一種特殊的感覺。
黨在戰爭期間是比較肯妥協的,所以他們駐紮在這座廟裏,並沒有破壞那些偶像,也容許女尼繼續居留。但是年輕的尼姑全都逃跑了。剩下一個老尼姑,住在後進,正在那裏作夜間的功課,「托托托托」敲著木魚,均勻地一聲一聲敲著,永遠繼續不斷,像古代更漏的水滴,為一個死去的世界記錄時間。
王霖在他的房間裏走來走去,等著那女孩子來,心裏漸漸覺得恍惚起來,感到那魅艷氣氛漸漸加深。那天晚上她來了,天一亮就走了,還是那接她來的勤務員送她回去,替她牽著馬。此後他每星期接她來一次。她永遠是晚上來,天亮就走,像那些古老的故事裏幽靈的情婦一樣。
有時候他幾乎是掙扎著,想打破那巫魘似的魅力。他寧願把她看得平凡些,也像別人的妻子一樣,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但是不行。只有一次,他覺得他們確實是夫婦。那是有一次召開幹部會議,臨時因為軍事狀況,改在他駐守的小鎮上舉行。共產黨向來最注重會場的佈置,開會以前照例有一個高級官員到會場去親自巡視一周,如果認為台上的桌子上擱的一瓶花不如理想,就要大發雷霆,負責的幹部可能受到處分。但是在這戰區內殘破的鄉鎮上,花也沒有,鮮艷的紙帶、戲劇性的燈光裝置,統統沒有。甚至於連一張放大的毛主席像都找不到——那是最不可少的。
王霖非常著急。最後是沙明替他解決了難題,在正中的牆壁上糊上很大的一張紅紙,寫上一行大字:「毛澤東萬歲」。本地人向來都是用鋼臉盆洗臉,她把兩隻鋼盆裏注滿了食油,放在桌上,一邊一個。在開會的時候,盆裏的油點上了火,燃燒起來,橙黃的大火焰躥得非常高,一跳一跳,光與影在紅紙的背景上浮動,所有的幹部全都舉起一隻手臂來,宣誓為黨效忠,會場裏充滿了一種神秘莊嚴的氣氛。
王霖得意極了,就像是他們在家裏請了次客,太太招待有力,成績圓滿。事後他很和她談講那一天的經過,種種趣事與小小的不幸,回想起來都非常有興味。最快樂的一剎那是客人全都走了,而她並不跟著走,卻住在他這裏過夜。
她告訴他參加新四軍的經過。她在高中讀書的最後一年,有一個女教師常常在課外找她談話,和她非常接近。這人是共產黨。在少女的心情裏,這一類的秘密活動太使人興奮了,深夜的輕聲談話,鑽在被窩裏偷看宣傳書籍,在被窩裏點著蠟燭。女教師告訴她:只有蘇聯這一個國家是真正幫助中國抗日的。她經常報告延安與日軍接戰大勝的消息,大家私下舉行慶祝。於是沙時與其他的幾個女同學,都成了共產主義的信徒。女教師後來離開淪陷區,跑到蘇北參加新四軍,就把她們幾個人一齊帶走了。
「沙明」這名字是她到了這裏以後才採用的。她認為這名字很男性化,很俏皮,像個時髦的筆名。
她告訴他她去年在這裏過冬的情形。四個電訊工作者,一男三女,駐紮在一個農民家裏,佔據了一間堂屋。白天在兩張方桌上工作,晚上就睡在桌子上。堂屋沒有門,被兵士砍了去當柴燒了。北風呼呼地直灌進來,油燈簡直沒法點,夜間工作非常困難。雖然沒有門,室內究竟比牛欄裏暖和些,所以屋主人一到晚上,總是把牛牽進來,繫在窗檻上。每次一聽見那牛嘩嘩地撒起尿來了,值夜班的兩個電訊員中,就像有一個趕緊跳起來,跑過去把一隻木桶擱在牛肚子底下,然後回到她的座位上。牛撒完了尿,又得有一個人趕緊去把桶挪開了,不然就會給它一腳踢翻了,淹了一地的尿,腳底下全汪著水。
有牛在房間裏,也有一樣好處。在風雪的夜裏,三個女孩子都鑽在牛肚子下面擠緊了睡覺,像小牛一樣。
她告訴他這些,自己彷彿很難為情似的,也跟著他一同嘲笑她這些意想不到的苦境。
「小資產階級投身在革命的洪爐裏,這的確是一個痛苦的經驗。」他承認。「可是要徹底改造,非得經過這一個階段。」
他憐憫她,但是口頭沒有什麼表示,至多說一句,「你身體不好,所以吃不了苦。不過身體會好起來的。」
到了夏天,她因為小產,病倒了,躺在一扇板門上,給抬到廟裏來,廟裏有一個醫療站,住著傷兵。王霖很喜歡有她在一起,但是他沒有時間可以看護她。近來這一帶情形很緊張,最後他們終於不得不倉皇撤退了。
撤退的命令來的時候,是在後半夜。大家頓時忙碌起來,亂成一團。兵士借用的農民的物件,都得要拿去還人家,因為他們的口號「不取民間一針一線。」到處可以聽見他們砰砰拍著門,喊:「大娘!大娘」一個老婆婆睡眼朦朧扣著鈕子,戰戰兢兢來開門。兵士交給她一隻折了腿的椅子,或是一隻破鍋,鍋底一隻大洞。他向她道謝,借給他們用了六個月。
「我們現在走了。不過你放心,大娘!」他安慰地說:「我們要回來的。」
王霖有無數事想要料理。他匆匆走回房去,發現沙明掙扎著坐了起來,把她自己的東西收拾起來打了個小包。在這一剎時間,他心裏很難過,不知道應當怎樣告訴她,她不能和他一同走。「路上不大好走。」他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轉過身來面向著她,兩隻手掌按著膝蓋上,放出很威嚴的樣子。「我們要照顧到你的健康,你還是不要動的好。我跟方同志講好了,讓你暫時住在他家裏。」方同志是王霖的勤務員。王霖很有把握,方家兩個老的一定會效忠於他,因為他們的兒子在新四軍裏,是一個人質。
她緩緩地繼續整理東西,但是她終於停止了,彷彿疲倦過度似的,身體往前撲著,把臉埋在包袱上。他知道她在哭。
「你堅強一點,」他說。「這是很普通的事,同志們常常得要留在敵後打埋伏。」
「我要跟著一塊兒走,」她嗚咽著說。
「可是擔架不夠用。」他急了,終於把真正的理由說了出來。「也沒有那麼些人抬擔架。傷兵總不能不帶著走。你一個生病的女人,沒關係的。受傷的男人可混不過去。」
他自己也有些東西需要整理。過了一會,他再回過頭來,看見她已不哭了,在那裏繼續整理東西。已經有喔喔的雞啼聲,油燈的黃光被灰色的晨光沖淡了,透出一種慘淡的顏色。他覺得他們就像是要去趕早班的火車,心裏只覺得慌慌的。
方同志的父親和哥哥抬著一扇門板來了,把她攙下床來,給她躺上去,蓋上一條棉被。其實天氣很熱,但是總彷彿病人應當渥著點。王霖彎下腰來,把棉被在她頸項後面塞一塞好,輕聲說:「你不要緊的。不過還是寧可小心點,快一點好起來,我們就要回來的。」她在枕上微微點了點頭,她的臉潮濕而蒼白。
「同志!你儘管放心,不要緊的。」那老頭子大聲說。然而老頭子顯然心情非常沉重,無可奈何地等待著前途的無數麻煩與危險。他那勉強裝出來的愉快的語氣,讓王霖聽著,心裏突然有一陣寒冷之感。他站在那裏,他們抬著她穿過稻田,在晨星下。
軍隊移到了另一個區域。這已經是抗戰末期了,交戰的各方面由於極底疲倦,都變得滿不在乎起來,誰也不肯認真賣命。往往經過轟轟烈烈的一場大戰,一個人也沒有死,簡直成了鬧劇化的局面。無論哪一方一鼓作氣,向前衝過來,另一方就紛紛地集體投降;但是一有機會,就又倒了回去。大家就這樣倒來倒去,不算一回事。整團、整師的軍隊,就像一大堆一大堆的籌碼一樣,在牌桌上推來推去。
在這種情形之下,當然常常有人穿過疆界,帶信也很方便。但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看上去似乎沙明是和新四軍完全失去聯絡了。不知道她出了什麼事情。有很多可能。也許她被發現了;也許有人告密,把她抓了去,也說不定她的病熱又轉沉重,又缺乏醫藥,竟至於死亡。
王霖有一次設法派了一個人去,給方安送了一封信;信是他們兒子寫的,問起沙明的下落。方家回說他們把她送走了,因為當地有人認識她,有被發現的危險,所以把她送到距離很遠的另一個村莊裏,寄居住在他們的一個親戚家裏。但是他們聽說她已經自動地離開那裏了。
王霖終於得到一個機會,親自到那裏去調查。他化裝為一個小生意人,跑到方家聽說的那個村莊裏,去找他們那個親戚,叫做趙八哥的。
趙八哥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矮子,暴眼睛,短短的臉,頭皮剃得青青的。頭髮式樣好像是打扁了的。沒有下頦,那彷彿也是出於自衛,免得讓人一拳打在下頦上,給他致命的一擊。
他斯斯文文地穿著藍布大褂,並不是普通的莊稼人。若要問起當地的木材、蠶桑、茶山、鹽運、稅收,他無不熟悉,然而仍舊本本分分,十分和氣。王霖假裝對於木材很有興趣,是方家指點他,叫他路過此地時候,可以向趙八哥請教一番。趙八哥說得頭頭是道。他的口才那樣好,王霖以為「八哥」一定是他的綽號。但是後來看見他老婆出來了,大家稱她為「八奶奶」,方才知道他確是行八。
趙八哥留他吃飯。在飯桌上,做主人的又詳細講解納稅手續的複雜與微妙,沿途有各方面的關卡,又隨時可以碰上各方面的軍隊。這是一個不幸的「三不管」的區域,被日本兵、共產黨、和平軍、與各種雜牌軍輪流蹂躪著。
他們喝了幾盎酒以後,趙八哥說起「那次日本兵從通州下來」的故事。
「我正在家裏坐著,」他說:「——一走就走進來了。領頭的一個軍官開口就問我:『你是老百姓啊?』我說:『是的。』那他又問我:『你喜歡中國兵呢?還是喜歡日本兵呢?』這一問,我倒不曉得怎樣回答是好了。我不曉得他到底是中國兵還是日本兵。說的呢也是中國話。」
「聽他們的口音,一聽就聽得出的。」王霖說。話說出了口,他才想起來,在鄉下人聽起來,日本兵的國語與北邊人的國語,都是同樣地奇特可笑。
趙八哥也並不和他分辯,只把頭點了一點,逕自說下去。「噯,聽口音又聽不出來的。只有一個法子,看他們的靴子可以看得出來。噯!兩樣的,不過,不敢看。」他把頭微微向後一仰,僵著脖子,做出立正姿勢,又微笑搖搖頭。「不敢往底下看。」
王霖耐心地微笑著,沒說什麼。
「那麼我怎麼回答他的呢?我嘆了口氣說:『唉,先生!我們老百姓苦呀!看見兵,不論是中國兵日本兵,在我們也都是一樣的,只想能夠太平就好了,大家都好了!』他聽了倒是說『你這話說得對!』——這麼著一來,我就知道他是日本兵了!」他說到這裏,彷彿覺得很得意。
飯後,王霖站起來告辭。趙八哥聽他說馬上就要動身到鄰縣去,天黑以前一定要趕到那裏,就放心大擔地挽留他,再三說,「可惜不能在這裏住兩天,難得來的。」
「八先生待人太熱心了,」王霖說。「不過你熱心的名是已經出去了。——呵,不提我倒忘了。我有個舍親,是個年輕的女眷,上次路過這裏,聽說也是在八先生這裏打攪了許多時候,我都忘了道謝。」
「年輕的女眷?」趙八哥似乎怔了一怔。
「她本來住在方家。」王霖一面說,一面盯眼望著他,看他的臉色有沒有變化。
趙八哥像是摸不著頭腦。「你弄錯了吧,我們這裏沒有年輕的女眷來過。」
她也許化裝了一下,隱瞞了真實的年齡。「我總還拿她當個小孩,」王霖呵呵地笑起來。
「大概因為我以前看見她那時候,她還年紀輕得很,小孩脾氣得厲害。其實——噯呀!算起來年紀不小了吧!大概是個中年太太的樣子。」
「我們這兒沒有中年的太太來過,」趙八哥搖著頭說。「沒有。」
「我聽見說她有病。聽說這一場病下來,老得不像樣子了,簡直都成了老太太——」
「也沒有老太太來過。」趙八哥堅決地說。
王霖不是不明白,趙八哥大概是有他的苦衷,不敢說實話,怕他是另一方面的特務,在那裏追捕一個女共產黨員。於是王霖冒險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你不要怕,對我盡可以說實話,」他說。「我是新四軍的人。你把事情的經過老實告訴我,可不許說謊。扯了謊給我們對出來了,我們的黑名單上有了你的名字,一家從都不要想活著。」
趙八哥左右為難起來,這人自己說他是共產黨,但是誰知道他究竟是那一方面的。這一次是連看他的靴子都沒有用——他穿的是便裝,沒有靴子。
趙八哥拿不定主意,只好一味拖延時間,矢口否認有人到他家裏來住過,不論任何年齡的太太都沒有踏進他家的門。
「方家說他們把她送到你這裏來的。你把她怎樣了?出賣了她了?送到憲兵隊去了?」王霖逼著問。
「老天爺,哪有這樣的事,屈死人了!方家要是真這樣說,那他們是扯謊。天哪!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要這樣害我?」
「你把我們的人弄到哪裏去了?你老實說出來!你害死我們的同志,你不要命了?」
經過許多恫嚇,趙八哥終於吐出了實話,承認他這裏曾經收容過一生病的少女。趙八哥心裏想著,如果王霖結果又一翻臉,說出他是另一方面派來的人,他還可以為自己辯護,說他是被人逼得沒辦法,捏造出來這故事,因為不這樣說,就沒法打發那人走。
「她現在在那裏?」
「她是八月裏走的,說要到鎮江去,進醫院治病。她說她有親戚在鎮江。」
「一個人走的?」
「她走的時候,身體已經好多了。她說自己可以走,不用人送。」
王霖盤問了他許多,但是問來問去,趙八哥還是這幾句話。王霖認為他這話大概是可信的,因為沙明的確是有一個舅父住在鎮江。
王霖回到他的工作地點,心裏覺得相當滿意。但是不久就又有許多新的疑團包圍上來了。她為什麼一直音訊全無?如果她是在鎮江那樣的大地方,是很容易找到接觸的,不至於完全消息隔絕。
漸漸地有謠言,說有人在鎮江看見過她。她顯然是背叛了革命,成為一名逃兵了。大家在討論中常有時候提到她的名字,王霖有什麼可說的呢?只好說,「她可惜立場不穩。不過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一向就是動搖性的。吃不了苦。我沒有能夠影響她,更進一步的爭取她,我自己覺得很慚愧,需要檢討。」
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快樂的,他第一次懷疑到這一點。他們的結合並不為外間的世界所承認,那麼,很可能她已經和別人結婚了,安頓下來,過著一個小城市的家庭婦女那種庸俗無聊的生活。王霖對自己說,拋開一切私人的感情不講,他還是熱誠地盼望她回到革命的隊伍裏來。在現在這種吃緊的情勢下,正是用人的時候,組織上是特別寬大為懷的。只要她充分表示懺悔,大概不必經過長期的悔過,就會重新錄用的。
王霖跟著部隊,在有一天傍晚的時候開進一個小城。這城市易手多次了,經過一次次猛烈的炮火,已經大部分化為廢墟。疲乏的不整齊的隊伍走過沿河的碼頭,就踏上一條鵝卵石砌的長街。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兩邊的房子都炸光了,矗立著一堵一堵的殘缺的粉牆。舊式的房子屋頂高,雖然不過兩層,也就是很高的樓房了。大家排著隊走過一座沒有屋頂的白房子,上面一排黑洞洞的窗房眼子。王霖偶爾一抬頭,向上面望了望,倒吃了一驚,看見樓窗裏有一個女孩子,伏在窗口向他望著,他真沒想到,這種房子裏還可以住人。
在暮色蒼茫中,那女孩子的臉只是一個模糊的白影子,但是仍可以看出她是美麗的。而且,最使他覺得驚奇的——她在那裏對他笑。他掉過頭來,望到別處去了。這一定是個妓院。這些婊子也傻,不知道對新四軍兜生意是沒有用的。但是他突然震了一震,立刻又抬起頭來。他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吵喊:「沙明!沙明!」然而,那張臉龐已經不見了,就像是她聽見了他心裏突然起來的一陣狂風暴雨似的吶喊,把她嚇跑了。
他向旁邊跨了一步,離開了隊伍,站在那裏仰著頭望著那窗子發呆。她看見他就躲起來了?但是她剛才明明對他笑。她一定是性急慌忙地下樓梯來了,在那黑洞洞的樓梯上走著,一個不小心,跌下來會跌死的。他找到了一個長方形的洞口,顯然是從前的門,就一腳踏進門去。
在最初的一剎那間,有點迷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陣陣的涼風吹在他面頰上。四面矗立著各種黑色的形體,但是頭頂上卻濛濛地透出紫藍色的微光。彷彿有蟋蟀在腳下吱吱叫著。他是站在戶外。整個的房子都被炸掉了,只剩下前面的一堵牆,那牆背後除了一些瓦礫,什麼都沒有。
他抬起眼睛來,去找那樓窗。剛才看見那女人伏在窗口,是左邊第一個窗戶,那麼,倒過來,該是右面第一個窗戶。這不過是牆壁上一個長方形的洞眼。那白牆缺掉一隻角,喘著暗藍的天,寂寞地站在那裏。他向那窗戶裏面望進去,裏面空空的,只有那黃昏的天色,略有幾顆星剛剛出來,一閃一閃。他不由得腦後一陣寒颼颼的,就像把頭皮一把揪緊了。
他可以聽見軍隊在那空蕩蕩的街道上排著隊走,那有節拍的腳步聲噠噠響著。王霖聽見那腳步聲漸漸遠去,他突然恐怖得發了狂。他橫衝直撞跑到街上去,一路飛奔著,趕上了他們。
這件經驗雖然使他神經上受了很大的震動,同時也使他心裏充滿一種近於喜悅的感情。他相信她一定是死了,她今天和他見這一面,就是為了要他知道她是死了。她不願意讓他想著她是丟棄了他,又跟了別人。
然後他過去所受的教育又抬了頭,告訴他這完全是迷信。但是他確實親眼看見的。他一定是神經失常了。他傷心地想著,他不但失去了她,又還要失掉他的理性。
許多年之後,他才聽到一點關於她的確實的消息。共產黨佔領了大陸以後,他被調動到許多不同的地方。在這期間遇見了一個老同事,從前和他們倆都相當熟。這人告訴他說:他在蘇州看見過沙明。她見了面就像不認識他似的,所以他也沒有和她招呼。但是後來他去打聽了一下,聽說她結了婚了,有兩個小孩,有一爿店,賣籐器與草拖鞋。王霖聽到這消息,並沒有很深的感觸。感情上的極度疲乏,早已使他淡漠了許多。他也已經習慣於這種思想了,想著她還活在世上,生男育女,漸漸地衰老了,在另一個男人家裏。
他得到一個機會回家鄉去看看。十七年沒回家了。他母親還在世,但是和他隔閡太厲害,他們已經沒有什麼話可談了。她反正見了他就是絮絮叨叨,把這許多年來的傷心事,吃的苦,受的損失,一樁樁一件件地訴說著。他無論怎樣安慰她,說從今以後,慢慢地就會有好日子過了,也並不能使她愉快起來。她對於共產黨統治下的光明遠景並沒有信心,而事實上家境也的確是越來越艱難了。他拿的薪水是供給制,當然也沒法往家裏帶錢。家裏還有一個童養媳,從前還沒有來得及圓房他就離開了家。那女人很老實,他這一二十年沒回來,她也並沒有跟人逃走,仍舊在他家裏。這許多年的勞苦操作,挨打受氣,已經把她折磨成一個老醜的婦女人。王霖心裏覺得有點對她不起。他和她結了婚,但是他難得回去一趟,而每次回去的時候,只有覺得更寂寞。
他雖然沒有什麼朋友,和一切人的關係都搞得相當好,但是因為太自信,太固執,對於上司不大肯遷就、敷衍。就因為這緣故,無論有什麼事情出了亂子,總是他挨批評。在開會的時候,他即使在爭論中佔了上風,主持會議的上級人員做起總結來,總給扭過來,使他處於不利的地位。共產黨席捲大陸之後,他不但沒有陞遷,反而被貼上了「趕不上形勢」的招牌紙。當幹部是一個「死而後已」的職業,當然決沒有辭退他的可能。他也像許多別的老幹部一樣,被調到鄉下去擔任一個低下的職務,那也就是他們的養老金了。
他對於黨的一般性的政策絕對沒有意見。無論怎樣不合理,不能接受的,他所受的訓練也能夠使他很快地「打通思想」,心安理得地接受下來。使他起反感的倒是一些小事——政府官員的妻子永遠也做著官,吃糧不管事,官銜還相當大;此外,無論辦什麼事,也就跟舊社會上一樣,還是得靠認識人,得要「找關係」。同時他對於政府有些驚人的浪費的地方也覺得有些心悸。譬如像重建北京上海的許多佛寺,造得金碧輝煌,僅只為了取悅於來訪問的西藏代表。他知道這些錢都是從哪裏來的,因為是由他經手,非常吃力地從農民身上一點一滴搾來的。
他常常感到憤懣,但是他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氣憤,像一個孤獨的老年人被他唯一的朋友所侮辱,自己生一回子氣,也並沒有人去勸他,他熬不了多久,自己倒又去轉圜。他除了黨以外,在這世界上實在是一無所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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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冬學教書,原來相當費勁,這是顧岡起初沒有料到的。學校在五里外一個小山上。這一點路,平常走倒也不覺得什麼,現在因為餓著肚子,走不上一里地就汗流浹背。迎著那噎人的西北風,上氣不接下氣地爬上山去,等到站到黑板面前,手裏連一根粉筆都捏不牢。
簡直沒得吃。他這次下鄉,是打算吃苦來的,預先有過一番思想上的準備,但是就沒有想到有這樣的事。有許多朋友曾經下鄉參加土改,不免有些洋洋得意,滿口經驗之談。他們給了他許多忠告。「農民是天真的,」他們說。「他如果對你有好感,也說不定就會把他咬過一口的大餅送給你吃,你不吃可是要得罪人的。你到農民家裏去,也許他們用一塊稀髒的尿布抹凳子,請你坐。你要是皺著眉頭不敢坐,那也要得罪人的。」顧岡並不覺得農民像他們說的那樣天真得近於傻氣。至於大餅,在鄉下就沒看見過這樣東西。這裏的人一日三餐都是一鍋稀薄的米湯,裏面浮著切成一寸來長的一段段的草。
當然這件事是不便對於人講起的,對王同志尤其不能說。因此也無法打聽這到底是這幾個縣份的局部情形,還是廣大的地區共同的現象。報紙上是從來沒有提過一個字,說這一帶地方——或是國內任何地方——發生了飢饉。他有一種奇異的虛空之感,就像是他跳出了時間與空間,生活是一個不存在的地方。
飢餓的滋味他還是第一次嘗到。心頭有一種沉悶的空虛,不斷地咬嚙著他,鈍刀鈍鋸磨著他。那種痛苦是介於牙痛與傷心之間,使他眼睛裏望出去,一切都成為夢境一樣地虛幻——陽光靜靜地照在田野上,山坡上有人在那裏砍柴,風裏飄來咚咚的鑼鼓聲……這兩天村子上天天押著秧歌隊在那裏演習。
大家仍舊照常過日子,若無其事,簡直使人不能相信。仍舊一天做三次飯。在潮濕的空氣裏,藍色的炊煙低低地在地面上飄著,久久不散,煙裏含著一種微帶辛辣的清香。
一到了中午,漫山遍野的黑瓦白房子統統都冒煙了,從牆壁上挖的一個方洞裏,徐徐吐出一股白煙,就像「生魂出竅」一樣,彷彿在一種宗教的狂熱裏,靈魂離開了軀殼,悠悠上升,漸漸「魂飛天外,魄散九霄。」顧岡望著炊烟,忽然想起那句老話,「民以食為天。」在他們的艱苦的生活裏,食物就是一切,而現在竟是這樣長年挨著餓。怎麼能老是這樣下去呢?他不由得感到一絲恐懼。
他眼看著自己一天比一天瘦下來,他最擔憂的就是這一點。參加過土改的人都誇口說,在鄉下過三個月,都長胖了。還有人說,去了那麼一趟,把他們多年的老胃病都治好了。據說什麼都治得好。看見有些落後份子退縮不前,他們就說:「那生活雖然苦,只要思想搞通了,你反而會胖起來的。」反過來說,如果吃不了一點苦就變瘦了,那顯然是思想還沒搞通,下意識裏還在那裏抗拒著,不願意改造。顧岡心裏想:再過兩三個月,他一定瘦得皮包骨頭,回去怎麼能見人呢?他又決不能告訴人,說是餓出來的。說鄉下人都在餓肚子,這話是對誰也不能提起的,除非他不怕被公安局當作「國特造謠」給逮了去。
顧岡是很以他的幽默感自負的。他對自己說,共產黨雖然是唯物主義者。但是一講到職工的待遇方面,馬上變成百分之百的唯心主義者,相信精神可以戰勝物質。儘管工作時間特別長,但是照樣還是可以精神煥發,身體健康。顧岡想起前一向報紙上宣傳得很厲害的傅全香下鄉土改的事,不由得苦笑了。這美麗的紹興戲女演員,是一個積年的肺病患者。這次她也報名參加土改,在鄉下寫了許多信給她所有的報界的朋友們,說得天花亂墜,說她自從到了鄉下,辛苦工作,健康反而大有進步。她有一次替農會做「傳達」,到鄰村去送一封信,踏著二尺深的大雪,穿著一雙草鞋,走了三十里路,現在她一頓能吃三大碗白飯,體重增加二十磅。——要是有三大碗飯在這裏,顧岡心裏想他倒也吃得下。
腦子裏老是有這樣一個思想盤踞著,一刻也丟不開,很難安心工作。他想搜集一點材料,可以加一點渲染,用來表現土改後農村的欣欣向榮。他總自己告訴自己,此時的情形大概總是局部現象。一般地說來,土改後的農村一定是生活程度提高了,看看報上的許多統計數字就可以知道。
他和許多人個別地談過話。王同志還陪他到鄰村去訪問了幾家軍烈屬。人人都是笑嘻嘻的非常和氣,但是都不大開口說話。此外還有些人,他倒又嫌他們話太多了。這些人大概是摸不清他的來歷,以為他是個私行查訪的大員,有權力改善他們的生活。他們吞吞吐吐的,囁囁地訴起苦來,說現在過得比從前更不如了。遇到這樣的人,顧岡發現了一個很有用的名詞,「不典型」。他們都是「個別現象」,不能代表人民大眾的。但是在這無數的「不典型」的人物裏,更想找出一兩個「一般性」的典型人物,實在是像大海撈針一樣的困難。
在王同志的眼裏看來,大概譚大娘可以算是一個典型人物。但是王同志沒有和她同住過,不知道她的歌功頌德始終只有那幾句,聽多了也覺得單調。有時候顧岡簡直疑心她完全是說謊,他也找金根與金根老婆談過話。他們都很怕羞,可是顧岡仍舊希望他們和他混熟了之後,也許話會多起來。
金根對於上冬學非常認真。月香也天天去。因為他似乎很喜歡她去。教唱歌,那些歌曲的調子她都會哼了,「東方紅」、「打倒美國狼」等等。但是,她對於功課不大注意。她並不想改造自己。像一切婚後感到幸福的女人一樣,她很自滿。
金根去找顧岡寫了好些張字塊,「門」、「桌」、「椅」、「缸」,都是屋子裏有的東西,他拿去貼在那件東西上面。大家都擠在顧岡的房門口,看他揮筆。月香也走過來,踮著腳站在人背後張望著,一隻手臂圍在金有嫂脖子上。
然後她說:「噯,金有嫂,你家裏放著個先生,要是書再唸不好,難為情的呵!」她把金有嫂一推,笑著跑了。
金有嫂脹紅了臉,很窘地笑著,因為從來沒有誰和她說笑話。月香跑了,顧岡也微笑著抬起頭來看了看。有時候她倒也很活潑大方,他心裏想。
有一天他散步回來,看見她洗了衣服晾在大樹上。也不用竹竿,也沒有夾住,這就麼鉤在枝枝椏椏的樹枝上。不知道是一種什麼常青樹,密密生著暗綠的葉子。有兩件小孩的襯衣,桃紅色的老花布改製的,挑在最高枝上,看上去很悅目。那棵樹就像在隆冬的季節開了紅花一樣。她個子不高,但是很結實的樣子。顧岡不由得想著,她到了夏天,脫了棉襖褲,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穿著這臃腫的棉衣,每一個女人都像是懷著孕。厚厚的棉褲正在肚子上折疊著,把棉襖頂出去,支得老遠。
「這兒的冬天比上海冷。」他說。
她和悅地表示同意。他在附近的一塊界碑上坐了下來,問她在上海的時候住在哪裏。原來離他家裏不遠。她說那地方倒是有一樣好,菜場只隔兩條街,買菜很方便。
她今天似乎話特別多,和平常兩樣,他覺得很高興。一路談下去,她問他家裏有多少人,多少傭人,獨自住一幢房子還是與人合住,上海的親戚朋友多不多。他突然發覺她原來是在打聽他的經濟狀況和社會地位,似乎在探他的口氣,希望他能替她在上海找一個事。如果可能話,再替她丈夫找一個。
他對她非常感到失望。自從這一次之後,他再也沒有找她談話了。
他經常地寫信給他的妻子和朋友,走三十里路到鎮上去寄信,寄了信,就在一個飯館子裏午飯——飯或是麵,加上冬筍炒肉絲,豆腐衣炒青菜,煎雞蛋之類。每隔七八天,總來這麼一次遠足旅行。他盼望這旅行的心,越來越迫切了。
然後有一天,王同志來看他,問他可有什麼信要寄。王同志要到鎮上開會,可以替他代寄。
顧岡發現他自己竟憤怒得渾身顫抖起來。隔這麼些天吃這麼一頓飽飯,都不許他吃嗎?然而,他極力抑制住了自己。當然,他每次到鎮上去,很可能有人尾隨著他,刺探他的行動。但是他自己掏腰包吃一頓較好的午餐,大概王同志是不會反對的。因此而對他感到鄙夷,那又是一回事。
「我沒有信要寄」他微笑著說。他昨天晚上寫的那一封,幸而有一本書壓在上面,因為封不牢。自然膠水「面向大眾」,跌了價之後,就不粘了。
這樣瞪著眼說謊,真是太危險的事。如果王同志剛巧拿起這本書翻翻,看見底下壓的這封信,他一定當是信裏有點什麼秘密。不然為什麼不敢給別人去寄呢?
他一定得要王同志送出這間房,越快越好。
「快過年了,你一定想家吧?」王同志拍著他的肩膀,開玩笑地說。「想愛人吧?」他用著老共產區的通用的「妻」的代名詞。
顧岡只是笑。「王同志,你過年不回家去看你的愛人?」
「我兩年沒回家了,」王同志笑著說。「一年忙到頭,實在走不開。」
「你為人民服務太熱心,王同志。我看你實在是忙,從早忙到晚,讓我也沒有機會跟你學習。」
「你太客氣了。自己同志,用不著客氣。」
「不,我是有好些事要請教你。你要是今天早晨上鎮上去,我送你一段路,路上可以談談。」
「那好極了,我們走吧。我本來也就該走了。」
小張同志在院子外面等著王同志。民兵不穿制服,武器也不齊全,大都拿著棍棒、大刀與紅櫻槍。小張同志倒是拿著一枝來福槍。他們一行人緩緩地走出村莊,看上去很威風,後面有這樣一個護兵壓隊。
王同志問顧岡他的劇本寫得怎樣了。王同志這話已經說過好幾回了,這次又說,「你土改的時候要是在這兒就好了,那真是感動人!真是好材料!」
顧岡最恨人家老去揭他的痛瘡,說他沒有去參加土改。那年冬天特別冷,他的肺向來弱,他的妻子沒讓他去報名。當然他知道王同志眼中的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一個落後份子,百分之百的機會主義者。
「真是感動人——這些農民分到了農具的時候,你沒看見他們那喜歡的神氣,」王同志說。
「可是翻身農民的歡樂已經過了時了,」顧岡有點氣憤地說。「上個月的文藝報有一篇文章專門討論這一點。它說文藝工作者不應當再拿土改後農民的歡樂做題材。那應當是一個暫時的階段,不能老逗留在那階段上,該再往前邁一步了。」
王同志謹慎地聽著,對於全國性的權威刊物表示適當的尊敬。「噯,這是對的,」他點著頭說。「該做的工作還很多。」
「文藝報嚴厲批評了現在農村裏的思想情況。它說翻身農民只想著大吃大喝,還夢想著『生產發家』。在北邊,他們還編了個歌,『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那就是他們的全部理想。」
「他們的確是缺少政治覺悟,」王同志承認。
「他們家裏只要有一隻豬,嫁女兒的時候就恨不得殺了牠,大家慶祝一通。這種思想真是要不得。」顧岡繼續轉述文章上的話。
王同志惋惜地點著頭。「農民的確是落後,還是缺少政治覺悟。」
「你們的互助組搞得怎麼樣了?」
「今年秋天我們的秋收隊搞得很不錯,」王同志愉快地說。「明年春天我們計劃著把秋收隊入編為互助組,預備團結得更緊密一點。把所有的耕牛都集中起來,重新分配給各小組。一聲哨子一吹,大家就集體下田。」
顧岡對於這些並不感到興趣——走向集體農場的最初步驟。要把農民剛得到的土地又從他們手裏奪過來,這是個非常痛苦的過程,一步一步像斷奶似地,使他漸漸失去了它。顧岡絕對不想採取這個題材作為他的劇本的主題。要是太輕描淡寫,讓劇中的農民一個個欣然加入互助組,那就一點戲也沒有。如果他們稍微有點退縮不前需要一番爭取說服,這退縮的程度很不容易寫得恰到好處,一個不小心,就像是農民不信任政府、反抗政府,那還得了!
王同志說起這件事來,雖然態度愉快,對答如流,恐怕他心裏也正擔著心事,只是不願意露出來。說話之間,已經到了村口,突然看見那溪水亮堂堂的橫在前面。他們在溪岸上走著,王同志便嘆了氣。
「不容易呵,做政治工作,」他說。「我真羨慕你們文藝工作者。在現在這大時代,有多少可歌可泣的事情等著你們去寫。工農兵的事,寫給工農兵去看。從前反動政府不准提的事,現在全可以寫了。到處都是現在的題材。」
顧岡點了點頭。「這的確是個大時代。」
「我從前年輕的時候也喜歡寫作,」王同志惆悵地說。
顧岡可以想像王同志從前是一個含苞待放的共產黨的時候,在校刊上寫的那一類東西。但是他耐心地聽著王同志的敘述,說他從前怎樣在江西一個小城的報紙上授稿,由投稿而變為副刊的編輯。
冬季水淺,溪流中露出一堆堆的灰色石塊,使顧岡聯想到城市裏修馬路的情形。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了那築壩的故事。假定這條溪每年都氾濫出來,淹沒了兩岸的農田,破壞了一部份的農作物,那麼,就有一個工程師被派到這裏來籌劃對策。他和當地年老的農民會商之下,由老農建議,築了一個壩,上面有活動的閘門,開關隨意。於是就解決了這問題。這故事正可以表現農民的智慧與技術上的知識的結合。如果這辦法是工程師獨自一個人想出來的,那麼編劇不免要被批評為「耽溺在知識份子自高自大的幻想裏。」劇中可能有一個頑固的老農不肯和技術人員合作,只倚賴他自己過去的經驗。他是犯了「經驗主義」,結果終於被爭取過來了。
已經有過許多影片關於工程師和老工人怎樣合作,完成許多奇蹟。他們修好一隻爆炸了的鍋爐;一隻車床年代久遠不能再用下去了,他們又給它延長了生命;紗廠裏缺少一樣重要的零件,以前是從美國輸入的,現在無法添置了,他們有辦法利用廢鐵,造出新的來。但是到現在為止,這局面始終限於工廠裏,從來沒有移用到農村上。他給新中國的電影又開出了一條新路。這題材至少夠拍三五十張影片。
他太興奮了,竟打破了平日的沉默態度,等王同志的寫作生活回憶錄稍稍停頓一下,他就岔進去問:「王同志,這附近有水壩沒有?」
「水壩?」王同志怔了一怔。「沒有。——怎麼?你要參觀水壩?」他突然感到興趣起來,堆上一臉的笑容,雙目灼灼盯著他望著。顧岡看得出來他是起了疑心。
「不,我不過是這麼想著,如果這條小河夏天不大,滿出來淹壞了莊稼,築個壩有用沒用。」
王同志似乎仍舊有點疑心。「夏天水高一點,可是並不滿出來。」
「但是譬如它要是滿出來——」顧岡解釋著。「我不過這麼想著,也許我可以根據這一點,擬出一個故事來。」
「可是——」王同志驚異地望著他。「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去造個假的故事。現在這大時代,有那麼許多現成的好材料……」現在他終於知道顧岡是哪一等的作家了。他幾乎笑出聲來,好容易才忍住了。但是突然有一大群鴨子在上游出現,飛快在順流而下,快到不可想像。一片「呷呷呷呷」的叫聲,就像老年人扁而尖的笑聲。這在一剎那間,似乎產生一種錯覺,就彷彿是王同志連用最奇妙的腹語術,把他的笑聲移植到水面上,「呷呷呷呷」順流而下。王同志和顧岡兩人都覺得有點窘,臉上顏色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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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氣暖和得奇怪,簡直不像冬天。也許要下雨了。黑隱隱的一大陣蜢蟲,繞著樹梢團團飛著。遠看就像是這棵樹在冒煙。
有人當當敲著小鑼,村前敲到村後,喊著,「開會呵!到村公所去開會呵!人人都要去的!」月香只好把孩子也帶去,因為家裏沒有人。她牽著阿招到隔壁去找金有嫂一同去。金根是自歸自去的。在這種時候,永遠是「男軋男淘,女軋女淘,」就是到了會場裏,雖然並沒有明文規定,也仍舊是男女各站在一邊。
在武聖廟大殿前面的大院子裏開會。大家擠來擠去,和熟人大聲招呼著,在下午的陽光中瞇悽著眼睛。大殿正中的簷下放了一張桌子。農會主任用一塊竹片在桌上一拍,會場裏就靜了下來,可以聽見遠遠的雞啼聲,像夢一樣地迷惘。然後農會主任咳嗽了一聲,開始說話了。
月香自從回到鄉下來,一天到晚開會,這裏的會比上海里衖裏多得多,但是月香還是沒有開慣會。到了大家該舉手的時候,她永遠是最後一個舉起手來。做這件事的時候,女人們都吃吃笑著,男人們也同樣地羞澀,是很小心地把眼睛向前直視著,不朝旁邊的人看,免得大家難為情;他們臉上那種微笑的神氣就像是說:「這不過是一種禮節,其實也就跟作揖請安一樣。看上去雖然可笑,可是現在興這套嚜,現在大家都這樣。」
然後金根在人叢後面站了起來,說,「我提議請王同志講話。」大家也就跟著噼噼啪啪一陣鼓掌。月香的心卜通卜通跳著。別人站起來說話,並沒有人拍手,而金根一張開嘴來,大家就一齊拍手。但是她是不是也應當拍手呢?——要給人家當作笑話講了,妻子替丈夫捧場,要成為村子裏的話靶子了。可是一方面她又覺得,只有她一個不拍手,彷彿獨持異議,也不大妥當。正是不能決定,很痛苦的時候,掌聲已經停止,王同志已經走上石階,開始演講了。
他這篇演說非常長,講題是文娛活動。他今天演說的目的,倒並不是要啟發群眾,而是要懾服顧岡。後來他把顧岡正式介紹給群眾,並且要求顧岡也給他們講一段,關於文娛活動。這時候天已經黑了,桌子擱了一盞油燈。聽眾都坐立不安,但是並沒有人溜走,因為門口有民兵把守著。
顧岡因為事先沒有準備,只好臨時想出幾句話來塞責,講了不到一刻鐘,就結束了。散會以後,群眾又在廟前的空地上練習秧歌舞。燈籠火把的光與影在那紅牆上竄動。大鑼小鑼一遞一聲敲著。
「嗆嗆啛嗆啛!
嗆嗆啛嗆啛!」
年輕人頭上紮著黃巾,把眉毛眼睛高高地吊起來,使他們忽然變了臉,成為兇惡可怕的陌生人。他們開始跳舞,一進一退,搖晃著手臂。金根也在內。婦女老弱都圍在旁邊看著,含著微笑。但是在這一群旁觀者之間,漸漸起了一陣波動,許多人被擠了出來,儘管一方面抗議著,仍舊給推了出來,加入了舞者的行列。
有一個女人給拉了去,彷彿不甘心似的,把月香也從人叢拖了出來,喊著:「你也來一個,金根嫂!」月香吃吃笑著,竭力撐拒著,但是終於被迫站到行列裏去。她從來沒有跳過舞,她的祖先也有一千多年沒跳過舞了,在南中國。她覺得這種動作非常滑稽可笑。其實她在上海的時候,也曾經看見過女學生和女工在馬路上扭秧歌,當時也認為這是一件時髦事情。
火把終於吹熄了,燈籠也都散了開來,冉冉地各自跟著人走了。大家走回家去。月香在棉襖底下流著冷汗,她太疲倦了,倒有點輕飄飄的,感到異樣的興奮。她一向喜歡熱鬧,她牽著阿招,和金有嫂並排走著。在黑暗中,她可以聽見金根的聲音在和別人說話。雖然看不見他,就這樣遠遠的聽見他的聲音,也有一種安慰的意味,使她覺得快樂。
月亮在雲背後。一層層的雲擁在一起,成為一個洞窟,洞口染上了一抹琥珀色的光。下起毛毛雨來了。但是那月亮仍舊在那裏,琥珀洞窟裏的一團濛濛的光。他們還沒到家,雨已經下得很大。最後一截路,大家都狂奔著。
金根先到家。油燈剛點上,還有點冒煙。
「也不幫我抱抱阿招,」月香抱怨著。「重死了,像塊大石頭一樣。」
「我沒看見你們。」
她剛坐下來,已經有人在外面砰砰打門。
「誰呀?」金根走到門前去。屋瓦上的雨聲與嘩啦嘩啦流下來的簷溜,使他不能不大聲嚷著。
是金有嫂,來借臉盆,鍋鑊或是水缸。「顧同志的屋子漏了,」她說。「我們什麼都拿去接著,還是不夠。東西都淋濕了。」
月香幫著她抬了一隻大缸過去,看見他們那裏亂烘烘的。顧岡的東西都搬到譚大娘房裏亂堆著,老夫妻倆正在那裏討論著今天晚上怎樣睡。月香回來告訴了金根,金根就過去邀顧岡到他們這邊來過夜。老兩口又是皺眉又是笑,不敢露出喜悅的神氣。
「好吧,那麼,」譚大娘遲疑地說。「就讓顧岡同志在你們那兒住兩天,等我們屋頂修好了再搬過來。我們反正儘快的修。」
但是他們究竟還是不敢擅自把顧岡送出門去。譚老大穿上了釘靴,打著傘,冒雨到廟裏找王同志,向他請示。得到了王同志的許可,這裏就動手搬運行李。月香把金花從前住的那間打掃出來。譚大娘幫著把顧岡的被褥攤開。金有嫂是一個寡婦的身份,有些事情不便上前。但是他們一家子都跟了過來,照應得非常周到。
顧岡對於搬家這回事,也和他們一樣地覺得喜出望外,而也像他們一樣地遮掩著,不願意露出來。阿招圍繞著他的箱籠什物轉圈子,摸摸這樣,摸摸那樣。她膽子很大,因為顧岡在這些孩子裏面,一向對她另眼看待的。
譚老大譚大娘終於站起來走了,金有嫂替他們撐著傘。雨勢這樣猛,他們又是咒罵又是笑。家裏的客人一走,他們的聲音已經響亮得多了,連咳嗽也咳得響些。
現在輪到金根和他的妻嘁嘁喳喳耳語著了。顧岡可以聽見們在隔壁房裏輕聲說話,就像家裏有一個病人一樣。只有那小女孩有時候忽然岔進去,高聲喊出一兩句話,毫無顧忌地。
他坐在床上,對著油燈,突然心裏充滿了鄉愁,非常想念他自己的家與妻。他把那竹筒燈台推過去一點,騰出地方來,攤開信紙,給他的妻寫信。他告訴她今天晚上因為屋漏,怎樣倉促地搬了家;農民對他多親熱,他們對他的關懷多麼使他感動。他又說他在冬學教書的情形,又報告他今天關於文娛活動的演講。
風在地平線上直著喉嚨呼號著。竹子紮的牆震得格格的響。他這間房中間用竹牆隔開來成為兩間,那半邊是譚老大他們的,養著一隻豬。豬很不安地咕噥著,因為那風雨聲,又因為它看不慣打牆裏漏進來的一條條的燈光,映在地上。
顧岡寫了一半,手都凍僵了,張著手在那油燈的小火焰上取暖。背後的房門吱呀一聲響,那火焰閃了一閃,差一點熄滅了。他回過頭來,看見月香笑嘻嘻地走了進來。在燈光中的她,更顯得艷麗。他覺得她像是在夢中出現,像那些故事裏說的,一個荒山野廟裏的美麗的神像,使一個士子看見了非常顛倒,當天晚上就夢見了她。
「還沒睡呀,顧同志?」她說。她帶來了一隻籃子來,裏面用灰掩著幾塊熾炭。從前總是譚大娘每天晚上給他送來。最初就是她的主意,他抗議著,但是不生效力,後來倒也覺得有這麼一個東西渥渥腳也不錯,因為夜間實在奇冷。譚大娘剛才一定是告訴了月香,說他每天晚上需要一個。他真討厭那老太婆,太周到過分了。這一帶地方,除了年老體衰的人,誰也不用這種籃子,譚大娘拿了來放在他被窩裏,他倒並不介意,但是月香拿了來,就使他覺得十分羞愧,在她眼中看來,他簡直成了個老太婆了吧?
「實在用不著,」他喃喃地說。「下次不用費事了。」
她向他微笑。「一點也不費事。」她走了。
籃子在被窩裏高高凸起,床腳頭彷彿聳起一個駝峰,他淒涼地在床上坐了下來,轉過身來凝望著它。他從來沒有像今年冬天這樣怕冷。一定是因為營養缺乏。他再提起筆來寫信,油燈卻漸漸暗下去了。他不耐煩地去撥動那燈心,戳來戳去,燈竟滅了。在黑暗中又找不到他的火柴盒。剛才搬家的時候不知道給收到什麼地方去了。
沒有辦法,只有上床睡覺。雨仍舊像擂鼓似的,下得不停。肚子餓得厲害,使他睡不著;想起月香,使他感到煩惱。她在夏天不穿棉襖褲的時候,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子。他老是翻來覆去,自己都擔心起來,不要踢翻了籃子,燒糊了被窩,也許甚至於把房子燒了。
挨到天快亮的時候,他終於下了個決心。第二天,等雨停了,他就步行到鎮上去寄信,照常在飯館子裏吃飯。但是他回來之前,買了些食物揣在口袋裏帶回來——以前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他買了些乾紅棗和茶葉蛋。他有一種犯罪的感覺,因為他算是和農民一同生活的,他們吃什麼,他也得吃什麼。
那天晚上他吃了茶葉蛋和紅棗之後,很小心的用一張紙把蛋殼和棗核包了起來。到了早晨,他口袋裏揣著那包東西出去散步。也真是奇怪,鄉村的地方那樣大,又那樣不整潔,然而像這一類的垃圾簡直就沒處丟。他不得不走到很遠的地方去,到山崗上去,把蛋殼和棗核分散在長草叢裏。
月香替他洗了襪子和手帕。太陽下山的時候,她把洗的東西收了進來,把他的襪子手帕疊得整整齊齊的,送到他房間裏去,也許打算在那裏略微逗留一會,談談天。事實是,她並不討厭這個城裏人,甚至於他要是和她打牙磕嘴的,略微調調情,也並非絕對不可能的事——雖然她決不會向自己承認她有這樣的心。
天還沒有黑,他那房間裏倒已經黑下來了,但是還沒有點燈。她站在門口,起初並沒有看見他正在那裏吃一隻茶葉蛋。等她看明白了的時候,她脹紅了臉,站在那裏進退兩難,和他一樣地窘。
然後她說,「你的襪子乾了,顧同志。」她匆促地向他笑一笑,把東西擱在他床上,極力做出自然的樣子,忙忙地走了。
吃晚飯的時候,顧岡把剩下來的兩隻茶葉蛋拿到飯桌上來,要切開來大家分著吃。他很窘地解釋著,說這是他那天到鎮上去的時候買的,帶回來就擱在那裏,一直忘了拿出來吃。這樣幾句簡單的台詞,他竟說得非常的糟,自己覺得很著惱。他們的態度也不大好,反正只要是與食物有關的事,他們已經無法用自然的態度來應付它了。食物簡直變成了一樣穢褻的東西,引起他們大家最低卑最野蠻的本能。
月香勉強笑著,臉色非常難看,再三推讓著,叫他留著自己吃。金根抓著兩隻手臂,拼命推開他的手。但是最後因為禮貌關係,他們不得不接受下來。那一天的晚飯吃得非常不愉快。平日也就沒有什麼話可說,那天更加靜悄悄的,誰也不開口。從此他們對他們的客人的態度就冷淡下來了。
自從那一天之後,月香很少到顧岡房間裏來。每次來之前,她總要和別人大聲說著話,預先給他一個警告。她似乎以為他一天到晚無論什麼時候都可能在那裏吃東西。她這種假定,使他覺得很生氣,彷彿有一種侮辱性。
阿招現在也從來不進他的房,顯然是被明令禁止了。他從來沒有看見阿招在那裏偷看他吃東西,但是她母親大概屢次捉到她在那裏偷看。忽然之間,他會聽見外面哇啦哇啦,又是罵又是打,孩子放聲大哭起來。
他到鎮上去得更勤了,但是每次去,總仍舊要假借一個藉口。小鎮上實在沒有什麼可買的東西,他常常買紅棗,因為那是「補」的;也買那種鐵硬的大麻餅,直徑五寸闊;還有叫做「金錢餅」的小麻餅——他從前吃過的,但是從來沒注意到它吃起來咵嗤咵嗤,響得那樣厲害。白天沒法關房門,只好背對著門坐著吃東西。像這樣偷吃,他覺得實在是一種可恥的經驗。但無論如何,確是緩和了飢餓的痛苦和精神上的不安,使他能夠工作下去。
有一天下午他在院子裏曬太陽,編寫那水壩的故事。月香坐在簷下縫衣服。她那孩子緊挨著她,站在旁邊,顧岡全神貫注在他的工作上,起初並沒有注意到那邊發生的事,那孩子臉上露出一種固執的神氣,她在母親身上擦過來擦過去,用很大的勁,月香雖然對她不瞅不睬,也被她推搡得左右搖擺著,那孩子時而也低聲嘟囔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並且鼻子裏哼哼著,發出一種幽怨的聲音。有時候她又絕望地扯一扯她母親的袖子。
「嗚哩嗚哩鬧些什麼?」月香突然叫了起來,把她一甩甩開了。「你想要怎麼樣呀,癟三!簡直就是個釘靶的叫化子,給你釘上就死不放鬆!天生的討飯胚!天天這樣,也不管旁邊有沒有人!你怎麼不死呀,癟三?你怎麼不死呀?」
孩子哭了起來,抬起兩隻手臂,輪流地用兩隻袖管試淚。月香始終沒有停止補綴衣服,也並不朝那孩子看看,只管顛來倒去把那幾句話重複著,說了一遍又一遍。正彷彿她的怒氣已經漸漸消散了,突然又是一陣氣往上湧。她用一種斷然的動作,把她縫補的衣服放了下來,並且很小心地把針別在上面,免得遺失了。那孩子從經驗上知道要有大禍臨頭。她急得團團轉,兩隻手互相扭絞著,嘴裏吱吱喳喳不知說些什麼。顧岡在旁邊看著,覺得非常驚異,這五六歲的小女孩表現恐怖與焦急,簡直像舞台上的一個壞演員的過火的表演。她那乾瘦的小臉看上去異樣地蒼老,她彷彿是最原始的人類,遇到不可抗拒的強敵。在這一剎那間,顧岡有一個不可理喻的衝動,簡直想掉過頭來就跑,彷彿受威脅的是他自己。
月香一把揪住阿招,劈頭劈腦打下去。孩子哭嚎起來。
「好了,好了,金根嫂!」顧岡走上來想拉開她們。「小孩不懂事,你怎麼能跟她認真。好了好了,算了!」
她完全不睬他。也甚至於他的干涉反而使她多打了兩下。她終於住了手,又坐下來繼續補衣服。阿招站在庭院中心嗚嗚哭著。
「把鼻子擦擦!」月香厲聲喊著。
顧岡回到他的座位上去。太陽不久就下去了,他回到他自己房裏去,把椅子帶了進去。月香正眼也沒有看他一眼。
那天晚上,那孩子一直怯怯的非常安靜。她睡熟了以後,月香坐在旁邊做針線,心裏也覺得有些懊悔。
她突然對金根說,「等過年的時候,我們也買點肉,給阿招做點什麼吃的。」
她原來還有錢剩下來,金根想。她並沒有全部借給她母親。他不應當這樣想——他覺得這是可鄙的,就像他在那裏鬼鬼祟祟偵察她的行動。但是他不由得不這樣想著。
她說了這話,又懊悔起來,轉過身來察看那熟睡的孩子的臉。「要是給她聽見了又不得了,到時候沒肉吃,要鬧死了!」她慚愧地吃吃笑著。但是隔了一會,她又沉思著說,「其實只要一點豬油。買點豬油來做米粉糰子……豆沙餡。小孩子都愛吃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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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婦聯會又要開會了。月香照例到隔壁去叫金根嫂一同去。
「她到溪邊洗衣服去了,」譚大娘說。
月香走開了,譚大娘就嘟囔著說,「要去不會自己去,還非得拉得別人一塊兒去。別人又不是坐在家裏沒事幹。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天到晚忙著開會去,家裏這些事誰做?一會來叫,一會來叫,一會兒來叫,叫魂似的。你又不是婦會主任,要你這樣巴結,到處去拉人。倒真是夫妻兩個一條心。算你當上了勞模了——」她掉轉話鋒,說到金根身上,聲音越來越高。「人家捧你兩句,就發了昏。也不想想,你收的那九擔糧食都到哪去了?到哪兒去了,我問你——還不是跟我們一樣餓肚子!」
「好了好了,不要說了,」譚老大輕聲說。
「唉,年輕人傻呵!」譚大娘嘆著氣說。她坐在那裏績麻。「受不了人家兩句好話,就恨不得為人家扒心扒肝,命都不要了,我老太婆活得比你們長,我吃的鹽比你們吃的飯都多。我見過的事情就多了。一會兒這個來了,一會兒那個來了,兵來過了又是土匪。這回是比什麼土匪都厲害。地下埋著四兩小米,他都有本事知道!噯,不要想瞞得過他們!」
「嗨喲,老天爺,這都是說的什麼話呀?」譚老大高聲叫了起來。「今天發了瘋了!」
譚大娘索性大喊起來,「老頭子你不用害怕!我不會累你的,你放心!讓他們去報告去!去立功去!隨他再巴結些,還不跟我們一樣餓肚子!」
譚老大知道她那脾氣是越扶越醉,攔不住她,也就由她去了。他知道顧岡同志今天不在家,又到鎮上去買他的私房糕餅去了——這現在已經不是秘密——金根也出去了,到山上打柴去了。他們看見金根出去,但是他回來恰巧沒被他們看見。他一直在自己屋裏。月香也回來了,因為她忘了叮囑金根一聲,要留神不要讓孩子溜到顧同志屋裏去。她一走進院子,就聽見譚大娘在那裏大嚷大叫,一時也聽不出她是和老頭子吵架還是在罵媳婦。她回到自己屋裏,看到金根站在門口,姿勢很奇異,笨拙地垂著兩臂,像一個長得太高的半大孩子。
她把冰略略向隔壁側了一側。「在那兒跟誰吵架?」
他望著她,彷彿聽不懂她的話。
然後她也就聽清楚了譚大娘在叫喊著些什麼。金根的臉色是淒厲的。她很快地從他臉上望到別處去。她恨那老婦人這樣殘酷地揭他的痛瘡,使他心裏這樣難受。
「大娘,你別這麼嚷嚷好不好?」她隔著牆喊著。「我們聽見不要緊,萬一讓別人聽見了去報告,回頭你還怪我們,還當是我們幹的事,這冤枉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
「你別拿報告來嚇唬我,」譚大娘叫喊著。「我才不怕呢?我老年人風中燭,瓦上霜,我還想活一百歲麼?倒是你們呵,年輕輕輕的不要黑良心!黑良心害人,往後也沒有好日子過!」
「好了好了,少說一句吧!」譚老大拚命攔著。
「無緣無故罵人家黑良心,」月香叫喊著。「一個做長輩的也不像個長輩!年紀都活到狗身上了!」
譚大娘大鬧起來。「你敢罵我?我是你罵得的?你發了瘋?你是吃飯還是吃屎的?」
「大家少說一句吧!」譚老大哀求著。
「得了得了,算了!」金根對他老婆說。
「死老太婆!」月香嚷著。「你怎麼不死呵,死老太婆!」
「你們這些女人!」金根憎厭地說。
「你去報告去!有本事叫我媳婦去告我去!到婦會去告我去!去呀!去呀!」
「你倒是有完沒完?有完沒完?」譚老大咬了牙齒說,跟著就聽見一陣扭打的聲音,和拳頭啪噠啪噠捶在棉衣上的聲音。
「好,你打,你打!」譚大娘放聲大哭起來。「我這麼大年紀了,孫子都這麼大了,你還打我呀?你打死我吧!我也不要活著了,我還有臉活下去呀?」
許多東西豁啷啷跌到地下去,大約是因為桌腿被碰著。譚大娘遍地打滾,號啕大哭。
「你去勸勸去!」金根對月香說。
「我是不去!」
最後金根只好一個人去了。「好了好了,你老人家,」他把老頭子拉開了。「這麼大年紀了,這些年的夫妻了——看人家笑。」
譚大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坐在地下嗚嗚哭著。許多散亂的頭髮,又白又醒像貓鬚一樣,披在她面頰上。
譚老大用盡了力氣,氣喘吁吁的,揪住了金根半天說不出話來,但是老不敢撒手。他囁嚅著解釋老婆子今天忽然發了瘋,其實完全與月香無關。金根不願意看他那絕望的乞憐的臉色。他用勁擺脫了他,回到自己家裏來。房間裏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月香去開會去了。
自然這一天起,譚大娘和月香兩人見了面總不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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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這兩天顧岡天天到村公所去幫著寫春聯。這都是預備在新年裏賣給農民的,挨家分派,家境好些的,派一副七字的,十分窮苦的,派一副五字的,因為價格高下一向是以字數多寡為標準的。最普通的字句是「毛主席萬歲,共產黨千秋。」雖然對仗也很工整,一個個黑潤光圓的字寫在紅紙上或是珊瑚箋上,也仍舊非常悅目,但是和從前的「聚福棲鸞地,堆金積玉門」之類比較起來,總彷彿兩樣些。
金花回娘家來那天,是一個陰暗的降雪天。她來的時候,顧岡還沒有出去,所以大家只坐在那裏,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談著。等顧岡一走,她就訴起苦來。她說她婆婆因為看在她新來的份上,待她比較客氣些,妯娌們都熬不得她,聯起檔來說她的壞話。她們說她又懶又饞,說她丈夫寧可自己挨餓,省下東西來給她吃。她婆婆聽了非常生氣,罵兒子沒出息。金花說這都是沒有的事。大家都挨餓是真的。
月香這次從上海回來,帶了一條毛巾,一塊肥皂送給她,又引起許多閒話。自從那時候起,婆媳幾個就常常露出口氣來,要她回娘家來借錢。這次她婆婆正式對她開了口,叫她回來借錢。不然他們過不了年。
「噯呀真是——」月香說,「我早知道鄉下苦到這樣,我再也不會買那些東西來帶給你,反而害你為難。」
金花繼續敘述她的苦痛,用一種單調的聲音,臉上也沒有表情,眼睛望著地下,兩隻手抄在棉襖下面。房間裏非常冷,常常有很長久的靜默,他們都坐在那裏動也不動,噴吐出白煙來。
「你忍著點吧,妹妹!」月香安慰他說。「在人家家裏,自然要委屈一點,不像在自己家裏的時候。」
金花聽見這話,倒反而一陣心酸,低下頭來掀衣襟,揩擦著眼睛。擦了又擦,那眼淚好像流不完似的。
「妹妹你不要哭,」月香說。「你總算運氣好的,只要妹夫對你好,將來總有熬出頭的日子。眼前雖然苦一點,也不是你一家,家家都是這樣。要說我們家過的什麼樣的日子,別人不知道,妹妹你是知道的——」她開始途述自己家裏的苦況。
金根一句話也沒說。他也知道月香剩下來的那點積蓄,是決捨不得拿出來的。但是他想起小時候和他妹妹在一起的情形,不由得心裏難過。小時候他什麼都給她,就連捉到一隻好蟋蟀也要給她。到了清明節的時候,城裏的人下鄉來上墳,他總是忙忙碌碌的村前趕到村後,躲在樹木後守候著,等他們向旁觀者分散米粉糰子。他收集的糰子比誰都多,足夠他們兄妹倆吃的。夏天他在田裏捉螞蚱,用一根草拴上一長串,拿回家去叫他母親整串的放在油裏煎出來,煎得焦黃的,又香又脆。
他們一直是窮困的。他記得早上躺在床上,聽見他母親在米缸裏舀米出來,那勺子刮著缸底,發出小小的刺耳的聲音,可以知道米已經快完了,一聽見那聲音,就感到一種澈骨的辛酸。
有一天他知道家裏什麼吃的都沒有了,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他牽著他妹妹的手,說,「出來玩,金花妹!」金花比他小,一玩就不知道時候。他們在田野裏玩了許久。然後他忽然聽見他母親在那裏叫喚,「金根!金花!還不回來吃飯!」他非常驚異。他們回到家裏,原來她把留著做種子的一點豆子煮了出來。豆子非常好吃。他母親坐在旁邊微笑著,看著他們吃。
現在他長大成人了,而且自己也有了田地,但是似乎還是和從前一樣地默默受苦,一點辦法也沒有。妹妹流著眼淚來求他,還是得讓她空著手回去。
他坐在板凳上,兩隻膝蓋分得很開,身體往前傾,一隻手盡在頸頂背後亂摸著。
月香向金花訴苦,訴了一大套之後,站起來走到那邊去做飯。金根就也站起身來,跟了過去。她正彎著腰在缸裏舀米。「今天我要吃一頓好好的飯,不要那稀裏光噹的東西,」他低聲向她說。「煮得硬一點,我要那米一顆顆的數得出來。」
「好了,你快走開點,讓妹妹看著奇怪,不知道我們在這兒搗什麼鬼,」她輕聲說著,連頭也沒回。
他回到金花這裏,她已經收了淚,在和阿招玩耍著。她牽著阿招的手,站在顧岡的房門口,向裏面張望。
「你瞧瞧,阿招你不記得吧,這是我的屋子,」她說。
「快別進去,」阿招說,「媽要打你的。」
「為什麼?」
「那人在家的時候,連看都不讓看。他吃東西讓你看見了,媽要打你的。」
阿招喜歡和她的姑母跳跳蹦蹦玩著。然後,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他們吃的仍舊是每天吃的那種薄粥,薄得發青;繩子似的野菜切成一段段,在裏面飄浮著。金根非常憤怒,喉嚨裏簡直嚥不下去。他默默地吃著,突然喀嗒一聲把碗放了下來,走到院子裏去吸旱煙。
開始下雪了。極細小的一點點雪花,起初只有映在那黝黑的山上才看得見。然後漸漸的可以看見那雪白的天上現出無數的灰色細點子,緩緩下降;金花說她得要動身回去了。月香叫她等一等,說那雪下不長的,等雪停了再走。但是她彷彿有點坐立不安。過了一會,她又站起來要走。「姑姑你別走!你住在這兒別走了!」阿招拉著她的衣襟不放手。
月香笑著說,「你不放姑姑回去,姑夫要打上門來了!」
金根把他那把橙黃色的大雨傘拿了出來,粗暴地塞到他妹妹手裏。
「你們自己不要用麼?」金花這樣說著的時候,不朝著他看,倒向她嫂嫂望著。
月香再三說他們隨時路過周村,可以帶回來。他們送她出去,送到大路上,兩個女人合撐一把傘,金根跟在後面。但是還沒走到村口,他突然轉身回去了,一句道別的話也沒有說。
雪不久就變成了雨。江南的雪常常是這樣的。月香回來的時候沒有打傘,一到家,正忙著找了塊布,擦乾衣服頭髮,金根已經對她嚷了起來。
「叫你給我們好好煮一頓飯——又是那稀裏光噹的米湯!要不是妹妹在這兒,我真朝你臉上摔過去!」
「天天不就是吃的這個!妹妹又不是客!」
「她難得來一次,連飯都不讓人家吃飽了回去!」
「你這人就是這樣不講理!也不想想,她來了就特為吃得好些,人家還當我們天天吃得那麼好。日子過得那麼富裕,問我們借錢,倒有臉一個子也不借!」
金根沉默了一會,終於說,「她不會多我們這個心的。」
「就算她不多心,也保不定人家不多心。她回去一告訴她男人,還不一家子都知道了!」
「她不會跟人說的。」
「要是我,我不會不告訴你的。」
他無話可說了。
雨天的下午,房間裏非常陰暗閉塞。潮濕的布鞋發出一股子氣味來。金根走過去往床上一倒。躺了一會,他突然坐起來,把那打滿了補釘的舊棉被一捲捲了起來,往肩膀上一背,站起來就走。
「你幹什麼?」月香叫喊了起來。「你上那兒去?」
「我去當了它,打點酒來吃。」
「你發瘋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揪住那棉被。「這麼冷的天,要凍死了!」
「死就死,這種日子我也不要過了!」
「誰聽見過這樣的事——這樣的數九寒天,去當棉被!這要不凍死才怪!」
「我去推牌九去,贏了錢再把被窩贖回來,這總行了!」
「噯喲,你饒了我吧!」她喘著氣說。
她拚命往這頭拉,拉不過他,她又急又氣,眼淚流了一臉。他突然把手一鬆,別過身去不理她了,彷彿厭煩透頂似的。她噗突一聲往部泥地上一坐。然後她爬了起來,把被窩也拾了起來,一面哭泣著,一面把被窩抖落著,抖掉了灰。
「他到底要我怎麼樣?」她想,「我們自己餓得半死在這裏,倒要我借錢給她,幫著養活她婆家那些人?」
她翻來覆去對自己這樣說看。不這樣,就無法激起自己的怒氣。因為雖然是她有理,她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卻有些慚愧。他似乎非常苦悶的樣子,使她看看有點擔憂起來。晚飯後,她很旱就去睡覺,把那床被窩緊緊地裹在阿招和她自己身上。後來金根上床的時候,想把那棉被拉過來一點,蓋在自己身上,但是她緊緊地攥住不放,說,「你用不著蓋!你不怕冷!」
他把那被窩使勁一扯,差一點把她和孩子都拖翻在地上。然後——她非常詫異——他竟一聲不響著吹滅了燈,和衣躺下來。彷彿被窩蓋與不蓋,完全置之度外了。
他這樣躺著,很久很久沒有睡著。很想翻過身去抱著她,既然喝不到酒、就用她來代替,用那溫暖的身體來淹沒他的哀愁。但是他自己心裏覺得非常羞慚,因為他的貧窮,無用。他想起那些老笑話,說一個窮人,餓著肚子還要去纏著他的老婆,被老婆奚落一頓。也許她也會嘲笑他的。
將近午夜的時候,她確實知道他睡著了,方才把棉被分一半給他蓋上,又在黑暗中摸索著,給他把被窩塞塞緊。於是他在睡夢中伸過手臂去擁抱著她,由於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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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農會裏通過一項決議:在新年裏,闔村都要去給四鄉的軍屬拜年,送年禮。每家攤派半隻豬,四十斤年糕,上面掛著紅綠彩綢,由秧歌隊帶頭,吹吹打打送上門去。每一家軍屬門上給貼上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光榮人家」,貼的時候再放上一通鞭炮。
家裏沒有養豬的人家,就折合現錢,此外還有買爆竹的錢,每家都要出一份。限定了一個日子交付,但是日期早已過了,大家還一點動靜也沒有。在開會的時候,一致舉手贊成這提議,當時大家明明知道誰也沒有力量執行它,然而都舉了手。現在他們大家都觀望著,看別人打算怎麼樣。
農會主任和他的妻——也就是婦聯會主任——分別召集大會,又去挨家訪問,個別說服,但是仍舊毫無效力。王同志不得不一家家去催。到了金根家裏,他說,「譚金根,你是個勞動模範,村子裏的積極分子,你要起帶頭作用才對。我們要把這件事當作一個任務來完成它。這實在是一個政治任務,有政治意義的。這你總該知道它有多麼重要!人民解放軍的家屬,我們應該照顧的。沒有人民解放軍,你哪裏來的田地?從前的軍隊專門害老百姓,現在兩樣了,現在的軍隊是人民自己的軍隊。軍民一家人了!」
金根仍舊堅持著說他拿不出錢來,也沒有米做年糕。
「我們已經吃了兩個月的粥了,」他說。
月香聽他的口氣太短促,近於粗暴,她著急起來,趕緊岔進來仔細討說他們的艱難困苦,用一種哀怨的口吻娓娓說來,說上一大篇。
「一家有一家的難處,」王同志微笑著說。「可是你看看別的村子裏——他們過的日子不見得比我們強。他們照樣還是非常踴躍的給軍屬採辦年禮,誰也不肯落後。難道我們比他們不愛國?」他把一隻腳提起來,踩在板凳上,像是預備舒舒服服地長談一下。
但是金根一口咬定沒有錢也沒有米。王同志笑了,說,「我知道你也實在是為難,大家都是一樣,各有各的難處,不過至少你們比別人還好一點。你的女人一直在城裏做工。你們兩個人都生產,家裏人口又少,負擔輕。別的不說,就光說吃的,你們也比別人吃得好些。」
金根不由得紫脹了臉。王同志這話,當然是指著那一次被他看見他們在那裏吃乾稀飯,那還是月香剛回來那一天。金根知道那都是自己不好,那天都是他鬧著一定要吃飯,吃飯,結果被王同志看見了。他越是恨自己,越是羞憤交併,一時竟失去了自制力。「王同志,」他大聲叫喊起來,「你出去問問大家,我們每天吃的都是些什麼東西!這些事情,誰瞞得了誰?——米湯裏連一點米花都看不見!饒這麼著,我們的米都已經快沒有了。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心裏就像滾油煎的一樣!」
月香拚命阻止他,不讓他說下去。王同志倒並不介意,仍舊笑嘻嘻的和他辯論下去。王同志於這一類的工作,實在是熟極而流,即使頭頂地,腳朝天,倒站在地下,也能夠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一說說好幾個鐘頭,毫無倦容。
他們的爭論其實可以無限期地進行下去,永遠得不到結論,因為他們各說各的,等於兩條平行線,永遠沒有接觸之點。金根只管訴窮道苦,王同志並不理會他那一套,只拿大道理來曉喻他,說他對軍屬應當負起責任來。
「你當然有你的困難,我知道。不過不要太強調你的困難,」王同志和顏悅色地說。「眼光放遠一點!」
「眼光放遠一點!我們開了春就沒得吃了!到時候叫我們怎麼樣?有『大鍋飯』給我們吃麼?」
王同志雖然有無限的耐心,一提起「大鍋飯」,不由得臉色一變。鄉下一直有這謠言,說要強逼大家把糧食充公,在一個公眾的大灶上做飯給大家吃。農民對於「大鍋飯」這樣東西一向感到恐怖,然而現在大家飢餓到一個地步,竟由恐懼一變而為憧憬了,因為在他們的想像中,這可能是一種政府救濟的方式。
「你們這些人哪,要是把眼睛望在自己田地上,加一把勁努力生產,要比夢想著『大鍋飯』好得多!」王同志厲聲說。他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就像臉上少了一樣東西,不知道是少了個鼻子還是眼睛,看上去很異樣,使人有一種恐怖之感。
「王同志你不要聽他胡說,」月香氣急敗壞地說。「今天也不知怎麼,犯了牛脾氣,也是因為前兩天跟我鬧彆扭,想要當了被窩去賭錢、喝酒,是我攔住了他,沒讓他去,到現在還在那兒跟我嘔氣。」
他們兩個人誰也不去理她。「過了春荒還有夏荒,」金根大聲嚷著,「等不到秋天,我們都不知道死到哪裏去了!」
王同志拍著桌子叫喊著,「譚金根,你這種態度非常不對!我對你算得耐心的了,也是看你從前還肯努力。我看你簡直變了!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人拖你的後腿?」
他當然是說月香。月香這時候已經不在旁邊了,她悄悄地溜到了床背後去,隨即又從黑暗的角落裏走了出來,手裏拿著一件東西。她內心的掙扎使她臉上脹得緋紅,但是她向王同志一步一步走過去的時候,始終帶著微笑。「王同志,我這兒有一點錢,是他不知道的。請你帶了去給我們買爆竹,買半隻豬。他不曉得我有這錢。我也就剩這一點了。」
王同志就像沒聽見一樣,繼續的拍著桌子向金根叫喊著。他讓她站在旁邊等了許久;金根向她瞪著眼睛看看,彷彿恨不得把她當場打死。
最後王同志終於轉過臉來望著她,冷冷地說,「你早為什麼不說?口口聲聲說一個錢也拿不出。對自己的政府都這樣玩弄手段。現在的政府是人民自己的政府了,你們這些人到什麼時候才覺悟呵!還是這樣不坦白!」
「是的,是我不好,王同志。他是真的不知道。是我瞞著他留下的一點私房錢。」
「四十斤年糕,快點做好送了去——至遲後天一早要送到。你要好好的跟他談談,糾正他的思想。他今天這態度非常不好。」
月香送王同志出去,送到院子外面,站在大門口看著他走進另一人家。她突然覺得一陣疼痛,頭髮被人一把揪住了,往後面一拖。金根連接幾個耳刮子,打得她眼前發黑。她拚命掙扎著,悶聲不響地踢他,咬他。她沒有叫出聲來,怕王同志沒有去遠,或者會聽見。
但是金根不管這些,一面打,一面就高聲罵了起來,「算你有錢!算你有錢!老子不希罕你那幾個臭錢!我正在那兒說沒有,沒有,你那兒就捧出來了,當面給我打嘴!不是誠心跟我搗亂,下次再要,我看你拿什麼出來!害死人!今天下揍死你,我不是人養的!」
他下手那樣重,月香雖然極力忍著,也哇的一聲叫了出來,譚老大走過來勸解。譚大娘也來了。自從上一次和月香吵架,被老頭子打了一頓,她這些天都沒有和月香交談過。但是她今天也跑過來勸架,因為她向來是個熱心人,無論誰家出了什麼岔子,永遠有她在場。而且這是一件愉快的事,眼看著一個敵人飽受羞辱,也就像自己那天一樣地當眾被羞辱。
「好了好了,金根!」譚老大連聲說。「有話好說!君子動口,小人動手。」
「好男不與女鬥!好了好了,金根!別讓王同志聽見了!」譚大娘最後這句話實在有點失言,等於火上澆油。也許她是有意的。
「少拿王同志來嚇唬我!」金根越發拳打腳踢起來。「今天非揍死她不可!讓她上婦會報告去!我不怕!」
老夫婦倆好容易把他們拉了開來。金根氣烘烘地從大門裏走了出去。
「這金根就是脾氣不好,」譚大娘說。「別處受了氣來,不該拿老婆出氣。」
月香一句話也不說,蓬著頭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哭著,嘴角涔涔地流下一縷血來。譚大娘把她攙到屋子裏去,她面朝下向床上一倒,傷心地大哭起來。
譚大娘也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夫妻打架是常事,你也犯不著跟他認真。夫妻沒有隔宿仇的。」然後她俯下身來湊在月香耳邊低聲說,「也不是你們一家的事。我們比你們還要吃虧。我們那隻豬還不是送給他們了。要錢,我們拿不出來,叫我們去問親戚借。『你媳婦不是有個妹子嫁在鎮上麼?』——他媽的,什麼都知道!現在她到鎮上去找她妹子去了。要是借不到錢,又不知道怎樣。」她嘆了口氣,彎下腰來。掀起衣角來擦眼睛。「唉!不容易呵,今天過不到明天!」
月香只是伏在床上,哭得兩隻肩膀一聳一聳的。她哭得天昏地暗,彷彿她被泥土堵住了嘴,活埋在一座山底下了,因為金根不了解她。
第二天他們天一亮就起來,磨米粉做年糕。古老的石磨「咕呀,咕呀」響著,緩慢重拙地,幾乎是痛苦地。那是地球在它的軸心上轉動的聲音……悠長的歲月的推移。
磨出米粉來,又舂年糕,整整忙了一天。到了晚上,他們把一張桌子搬到院子裏來,板桌中心點著一支蠟燭,大家圍著桌子站著。金根兩隻手搏弄著一隻火燙的大白球,有一隻西瓜大,他哈著腰,把球滾來滾去,滾得極快,唇上帶著一種奇異的微笑,全神貫注地在那上面,彷彿他所做的是一種,最艱辛的石工,帶有神秘意味的——女媧鍊石,或是原始民族祀神的雕刻。
他用心盤弄著那熾熱的大石頭,時而劈下一小塊來,擲給下首的月香。月香把那些小塊一一搓成長條,納入木製的模型裏。他從容得很,放了進去再捺兩捺,小心地把邊上抹平了,還要對著它端詳一會,然後翻過來,在桌面上一拍,把年糕倒了出來,糕上就印上了梅花蘭花的凸紋,桌上有一隻舊洋鐵罐,裝著一罐胭脂水。她用一支五板鵝毛紮成的小刷子蘸了胭脂水,在每一塊年糕上隨意地點三點,就成為三朵紅梅,模糊地疊印在原有的凸凹花紋。阿招鬧著要由她來點梅花,她說也會點,但是桌子太高了,她夠不著。
年糕終於全部做好了,搬到屋子裏去,疊得高高地晾乾它,大家忙著去數一共有多少條,計算著斤兩,院子裏冷清清的,一支紅蠟燭點剩半截,照著那桌子上空空的,就剩下那隻烏黑的洋鐵罐,裏面用水浸著一塊棉花胭脂。月香走過來把那塊水淋淋的紅色棉花撈了出來,在她的腮頰和眼皮上一陣亂擦,然後把手心按在臉上,把那紅暈抹勻了。
「不犯著白糟蹋了,」她自言自語地說,很短促地笑了一聲。她把孩子也叫了來,給她也濃濃地抹上一臉胭脂。那天晚上她們母女倆走來走去,都是兩頰紅艷異常,在燈光下看,似乎喜氣洋洋的。倒的確是一種新年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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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天色還只有一點濛濛亮,村子裏倒已經有許多人在那裏殺錯了。遠遠地聽著,牠們那一聲聲尖銳淒厲的長鳴,就像有人在那裏狂吹著生銹的警笛。
有豬的人家今天都殺豬,預備給軍屬送年禮。在早晨九點鐘左右,譚老大也把他的豬趕到門外的廣場上。村子中央有這樣一個凹陷下去的廣場,四周用磚石砌出高高的平台,台上築著房子。一概都是白粉牆的房屋,牆上被雨淋出一條條灰色的水痕,深一塊淺一塊,像淒涼的水墨畫。
「別在外頭殺,」譚大娘跟出來叨叨著。「還是在自己院子裏好,外頭人多口雜,萬一有不吉利的話說出來。就快過年了,也要圖個吉利。」
「不相干。又不是殺了自己吃,」譚老大無精打采地說。「要是真講究這些,還得點起香燭來殺。」
已經預先把諸餓了一整天,為了要出清牠肚子裏的存貨。把牠從豬圈裏一放出來,牠就到處跑著,靜靜地,迫切地把鼻子湊到那淡褐色的堅硬的泥地上,尋找可吃的東西。忽然之間,牠大叫起來了——有人拉牠的後腿。牠叫著,叫著,索性人來得更多了,兩三個人七手八腳捉住了牠。牠一聲聲地叫著,、永遠用著同樣的聲調,一種平板無表情的刺耳的嘶鳴,比馬嘶難聽一點。
牠被掀翻在一個木架上。譚大娘握住牠的前腿後腿,譚老大便俯身去拿刀。他有一隻籃子裝著尖刀和各種器具。但是他先把嘴裏啣著的旱煙管拔了出來,插在籃子柄的旁邊。那籃子很美麗,編完了還剩下尺來長的蔑片,並沒有截去,翹得高高的,像圖畫裏的蘭花葉子,長長的一撇,筆致非常秀媚。
尖刀戳進豬的咽喉,也並沒有影響到牠的噪音。牠仍舊一聲聲地噑著。但是豬被殺的時候叫得太長久,也認為是不吉利的。所以叫到後來,譚老大就伸出一隻手來握住牠的嘴。過了一會,牠低低地咕嚕了一聲,彷彿表示這班人是無理可喻的。從此就沉默了。
已經死了,嘴裏還繼續冒出水蒸氣的自烟。天氣實在冷。
稿的喉嚨裏汩汩地流出血來,接了一桶之後,還有些流到地下,立刻來了一隻小黃狗,叭噠叭噠吃得乾乾淨淨。然後牠四面嗅過去,希望別處還有。牠一抬頭,恰巧碰到豬腿上,一隻直挺挺的腿,蹺得遠遠的。牠好奇地嗅了嗅那條腿。也不知道牠得到怎樣的一個結論,總之牠似乎很滿意。牠走來走去,有時也泰然地在豬腿下面鑽過去,毫不加以注意。牠那黑眼睛亮晶晶的,臉上確實是含著笑。譚老大把牠一腳踢開了,然而牠不久又出現在他胯下。譚老大腿上裹著麻袋的綁腿,那淡黃色的麻袋與狗是一個顏色。
金有嫂挑了兩桶滾水來,倒在一隻大木桶裏。他們讓那豬坐了進去,把牠的頭極力捺到水裏去。那顆頭再度出現的時候,毛髮蓬鬆,像個洗澡的小孩子。譚老大拿出一隻挖耳來,替牠挖耳朵,這想必是牠平生第一吹的經驗。然後他用一個兩頭向裏捲的大剃刀,在牠身上刮著,一大團一大團地刮下毛來。毛剃光了,他把一隻小籤子戳到豬蹄裏面去剔指甲,一剔就是一個。那雪白的腿腕,紅紅的攢聚的腳心,很像從前的女人的小腳。
老頭子需要從豬蹄裏吹氣,把整個的豬吹得膨脹起來。這樣比較容易拔毛。他頓了一頓,才把豬腳啣到嘴裏去。這件事他已經做過無數吹了,還是一樣地起反感。
圍上了一圈人,在旁邊看著。他們偶爾也說一兩句話,但是只限於估量這隻諸有多少斤重,有多少斤油;昨天哪家殺的那一隻有多少斤重,加以比較;去年另外一家人家殺的,打破紀錄的那一隻,又有多少斤重。
「這隻豬只有前身肥,」一個高而瘦的老人說。他穿著灰布長袍,高高聳著兩隻方肩膀。
誰也沒有答理他。他們的話全都是獨白。
那個高個子的老人回到自己家裏去,不久又來了,拿著一隻青花碗和一雙筷子,站在那裏呼嚕呼嚕吃著那熱氣騰騰的粥,一面吃一面看。
豬毛有些地方不容易刮去,金有嫂又提了一壺滾水來,把壺嘴緊挨在豬身上,往上面澆。終於渾身都剃光了,最後才剃頭。他們讓那豬撲翻在桶邊上,這時候牠臉朝下,身上雪白滾壯的,只剩下頭頂心與腦後的一攤黑毛,看上去真有點像個人,很有一種恐怖的意味。剃完了頭,譚老大與譚大娘把那個尸身扳了過來,去了毛的豬臉在人前出現,竟是笑嘻嘻的,兩隻小眼睛彎彎的,瞇成一線,極度愉快似的。
他們把死豬搬到室內來,臥在一張桌子上。陰曆年尾的寒冷,使這房間成為一個大冰窖。豬頭已經割了下來。它恬靜地躺在那裏,把它那白色的巨喙擱在桌面上。也不知道他們是遵守一種什麼傳統——這種傳統似乎有一種陰森怪異的幽默感——他們給那豬嘴裏啣著牠自己的蜷曲的小尾巴,就像一個快樂的小貓咬著自己的尾巴一樣。
※※※
他們的豬圈也同時就是茅廁,村子裏大都是這樣。一間黑黝黝的房間,正中挖了一個淺淺的坑,坑裏養著豬。幾隻尿桶高高地站在土坑的邊緣上,隨時有滾下去的危險。那天下午,老頭子進去倒尿桶,向那黑暗的坑裏望了一眼。裏面空空落落的,少了一個偃臥著的形體,也聽不見那熟悉的咕噥的聲音,房間裏顯得靜悄悄的,有些異樣。
他從猜圈裏走出來,走到那稀薄的黃色陽光裏。他覺得非常震動而又疲乏,就像痛哭過一場,或是生過一場大病似的。他的媳婦在院子裏刷洗那隻大木桶上的油污。他的妻子坐在門檻上,用一塊破布擦抹他殺豬的器具,一件一件擦乾淨了,仍舊收到籃子裏去。他走到屋簷下站著,兩隻手抄在他的藍布作裙底下,把那裙子兜得高高的。
「以後再也不養豬了!」他突然說。
「你從前也說過這話,」老婦人說。她看他不作聲,就又再殘酷地釘上一句,「你那回不也是這樣說。」
「哪個再養豬,是裱子養的!」他大聲說,眼睛並不朝她看著。
金有嫂啜泣起來了。她手上膩著豬油,不能用手去拭淚,只好抬起一隻肩膀,把面頰在肩膀上挨擦著。滾熱的淚水順著臉淌下來,很快地就被風吹冷了。
他們三人都在想著「那回」那件事。那還是從前日本人在這裏的時候。……
他們譚家是個大族,但是只有五房裏興旺過一個時期,出過舉人進士,做過官,發了財以後就造了這座房子給族人居住。那破爛的大白房子裏面住的都是些莊稼人,但是大門口仍舊掛著一個堂皇的金字匾額,「進士第」。共產黨來了以後,這塊匾卸了下來了,但是在抗戰期間是還掛在那裏的。
大房子裏分出無數的庭院,中間橫貫著長長的一條條陰暗的石砌甬道。這些甬道雖然上面覆著屋頂,其實簡直就像衖堂一樣,小販可以自由地進出,在房屋裏面穿過,叫賣東西。又來了一個瞎眼的乞丐,順著腳走到房屋裏面來了,他的竹杖點在地上鋪的石板上,發出清脆的「滴——滴——」聲。
那年也是臘月裏,急景凋年的時候,和現在一樣。討飯的瞎子大聲唱唸著一連串的吉利話。
「……步步好來步步高,
太太奶奶做年糕。……」
乞丐之後又來了一個挑著擔子賣麻油的,扁擔上一頭墜著個黃泥罐子,高聲唱著「香油要𠰺香油?」
小販走了過去,這房屋與它四周的村落就沉入午後的寂靜中。譚大娘一個人在院子裏磨珍珠米。她站在陰影裏,時而把一隻手伸到陽光裏來,把磨盤上的珍珠米抹一抹平。金黃夾蒼白色的一顆顆,緩緩地化為黃沙瀉下來。
她突然抬起頭來,豎起耳朵來細聽著。甬道裏彷彿遠遠地有一種嗒嗒聲,不是盲人的竹杖,是皮鞋踏在石板上。那時候汪精衛的和平軍駐紮在關帝廟裏,士兵常常到村子裏來。
她正在那裏留神聽著,後門口已經砰訇作聲,有人衝了進來。他們的後門通著甬道。她聽見後面房屋裏有人緊張地高聲說著話。
「讓我在這兒躲一躲,」賣麻油的小販氣喘砰砰地說。「他們來了!我看見他們來了!」
「要是朝這邊來,那你躲在這兒也沒有用,」譚老大說。
「那麼快點讓我從那邊門裏出去吧,」小飯挑著擔子衝到院子裏來,兩罐子抽撞在門框上,訇訇響著。
「小心點,小心點,」那老頭子說。
「他們來了!」譚大娘愚笨地向她丈夫輕聲說。然後她飛奔到院子外面,他們新做的米粉麵條放在牆根下晒著,淡黃白色的,小小的一團一團,像一個個稻草窠一樣。她彎下腰來一個個拾起來。
「這些都讓它去,算了,」老頭子喘息著趕了出來。「快來幫我把他豬藏起來。」
「我有主意——」譚大娘興奮地輕聲說。「抬到屋裏去。屋裏好。」
他們先後奔到豬圈裏。那母豬養得非常肥大,老頭子抱不動牠,牠在他懷裏一扭一扭的,他有力氣也使不出來。這時候金有嫂正在奶孩子,也奔了進來,匆忙地把孩子遞到老婦人手裏,就蹲下身來幫助他。
譚大娘向她媳婦直蹬腳。「你跑到這兒來幹什麼?還不快去躲起來!快點!」
「噯,快點,快點,快躲起來!」老頭子也仰起頭來用異樣的眼光望著她,在驚怖中幾乎帶著憎惡。
「咦,孩子怎麼不帶了去,」譚大娘有點生氣地叫了起來,追了上去,把孩子塞到媳婦手裏。
老頭子看見媳婦,忽然想起兒子來。「嗨,金有呢?」他叫喊起來。「不能讓他們看見。不要給拉伕拉了去!」
「噯,快叫他躲起來,快點!」老太婆顫聲說。「噯呀,瞧你這糊塗勁兒,孩子怎麼能帶著走,待會兒他哭起來,可不把你毀了!還不快交給我!」
老婦人把孩子倚在牆根下坐著,自己又跑回去幫著老頭子扛豬。老夫婦倆總算把那口豬抬了起來,搬到屋子裏去。牠的體重增加得實在驚人,他們就連在這樣的情形下,也不由得感到片刻的興奮與陶醉。
「床上,」譚大娘喘著氣說。「擱在床上,蓋上被窩。」
母豬咕嚕著,表示抗議。他們給牠蓋上一條舊棉被,大紅布面,上面有星形的小白花。老婦人把一被窩牽上來,蒙上牠的頭,四面塞得嚴嚴的。她設想得很周到,還從床底下撈出一雙鞋來,比得齊齊整整的放在床前。
他們已經可以聽見大門口人聲嘈雜。
「你沒有閂門吧?」她焦急地問。「閂上門也沒用,反而惹他們生氣。」
兵已經進來了,腳步聲咚咚響著,幾隻驚慌的母雞被他們追逐著,跑在前面做了先鋒。
「喂,沒人在家?」內中有一個在那裏叫喊。「人都死光啦?」
老夫婦倆連忙笑嘻嘻地迎了出去。來了三個兵,都是北方人,說著一種難懂的方言。
「嚇!裝聾!」他們不耐煩地說。
老夫婦倆終於聽明白了,他們是問家裏有什麼吃的。老婦人開始訴苦;訴慣了,已經熟極而流——收成壞,捐稅又重,家裏已經一粒米也沒有了。她一方面訴說著,內中有一個兵,是個大麻子,他已經單獨跑到院子對面去搜查。有一間屋子門口貼著個黃紙條,宣佈這家人家最近有喪事。金根的母親剛死了一個月。那白木棺材仍舊停在家裏。金根和金花那兩個孤兒剛巧到山上去掘筍去了。那麻臉的兵一走進房門,就看見那口棺材,連忙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轉過身來,就到隔壁那間房裏,那是譚老大的豬圈。
「嗨,老頭子,你的豬呢?」他在裏面大聲叫喊著。
「我豬賣了,老總,」老頭子回答。
「胡說!沒有豬,怎麼會把地方弄得這樣髒?」那兵士說。他在入伍之前也是一個農民。
「這些鄉下人最壞了。從來沒有一句實話,」另一個兵說。這人是他們裏面年紀最大的一個,臉色黃黃的,瘦削的腮頰,厚厚的眼瞼,那疲乏的眼睛彷彿褪了色,成為淡黃褐色。他轉過臉來,把他那黃褐色的眼珠盯著老頭子望著,大聲問:「猶在哪裏?哼唔?」最後這一聲是一種有音無字的吼叫,似乎出自一個不會說中國話的野蠻人。他發現這一聲吼有時候很有效力。
老頭子顯然十分震恐,還是老婦人滿面春風地擠上前來替他解圍。「老總,豬是真賣了。唉,不捨得賣喲——也還不夠肥的,賣不出大價錢,可是有什麼法子呢,等米下鍋嚜!噯呀,那天把牠趕到集上去,我哭呵,哭呵……鄉下人苦呵,老總!」
「你聽聽!」那富有經驗的中年兵士倦怠地微笑著。「信她那些鬼話!這些鄉下人沒有一個好的!」
他的同伴是一個臉色紅潤的大孩子,兩隻手臂分別地挾著兩隻雞。他威脅地向老頭子走近一步。「說!你老實說!」他大聲喊著,舉起槍靶來。頓時起了一陣啪啪的響聲,他挾著的雞逃走了一隻,亂撲著翅膀,咯咯抖著跑進屋去,一飛,從那高高的門檻上飛了過去。滿地都是雞毛。
「他奶奶的!」年輕的兵詛咒著,一面笑,一面追了進去。母雞飛到一張桌子上,油瓶與碗盞豁啷啷跌到地下來。
其餘的兩個兵也跟了進去,把槍豎在地下,身子倚在槍上,斜伸了一隻腳站著,在旁邊看著他捉雞,大家笑得格格的。
「把牠脖子扭一扭,」那麻臉的兵勸告他。「不掐死牠,待會兒拉起屎來,給你弄一身雞屎。」
那中年兵士掀起那舊藍布棉門簾,向裏面房間裏張了一張。老婦人立刻站到他身邊含笑懇求著,「家裏有病人,老總。屋子裏髒,還是請外邊坐吧,老總,請外邊坐。」
那兵士不理睬她,逕自走了進去,那兩個也跟了進去。老婦人跟在後面只管叨叨著,「病得不輕。大燒大熱的,嚇死人了。見不得風。這時候再一吹風,可真沒命了。」她匆匆向床上看了一眼,略微心定了一些。一切都還像剛才一樣,沒有移動。
幾個兵在房間裏靴聲㯻橐地走來走去,摸摸這樣,摸摸那樣。
「噯,進來瞧瞧,瞧瞧,」老婦人無可奈何地笑著說。「唉,窮人家裏沒什麼可看的!」一句話才出口,她突然大吃一驚,看見那被窩開始波動起來了。那隻豬不耐煩起來了。
譚大娘迅速地走到床頭去,將那一被窩一把捺住。那長喙在裏面一拱一拱,想伸出來透一口氣,但是她堅決地握住了被窩。「你找死呀,你這糊塗東西,這時候汗還沒乾,再一吹風,你這條小命還要不要?不是我咒你的話。」她責罵著。「好好的給我躺著,不許動。耐心點。蒙著頭出身汗就好了。聽見沒有?」
她又把被窩四周塞塞好。她自己也覺得詫異,那豬一竟不動了。
那中年兵士的歷練的眼光四面掃射了一下,尋找藏鏹的痕跡,看地下有沒有一塊土是新翻過的,土牆上有沒有新補上的一塊。另外兩個兵找不到什麼有興趣的東西,已經在那裏爭論著那兩隻雞的吃法。
「一隻紅燒,一隻清燉,」那年輕的兵說。
「雞太老了,紅燒沒味,」那麻子說。
譚大娘的心突然停止跳動了,她看見那中年兵士向床前走去。他彎下腰來,向床下張望著,看有沒有箱子,泥地上有沒有可疑的新土的痕跡。然後他站直了身子,已經轉過身來要走了,忽然注意到床面前的一雙鞋。是自己家裏做的那種青布鞋,從腳踝後面生出一根絆帶。顯然是女鞋,而且是年輕的女人穿的,纏足的老太婆絕沒有這樣大的腳。
譚大娘看見他眼睛裏忽然發出光來,她覺得大禍臨頭了,身體突然虛飄飄起來,成為一個空殼。
「嘿,麻子!」他帶笑跟著。「我們有個花姑娘在這兒!」
那麻子三腳兩步跑到床前,把被窩一掀。最初有一剎那的沉默,大家都不相信。然後他們鬨然笑了起來,紛紛咒著罵。
「他媽的,」那麻子嚷著,「怎麼想起來的!把豬藏在床上!」
那中年兵士舉起搶靶來,趕著那老婦人打著。「膽子倒不小,騙老子!活得不耐煩了,你?」
吱吱叫叫著的豬已經從床上跳了下來,向房門外一鑽。那年輕的兵只顧忙著去抓住牠的後腿,不得不放鬆了他挾著的兩隻鶴,一兩隻雞繞著房間跑著,瘋狂地咯咯叫著,更加亂成一片。
「你們哪個來幫我一下,」那年輕人大聲喊著。「別站在旁邊看熱鬧。嗨——快堵著門!」
那麻子幫著他把豬捉到了,給他把豬揹在背上。太重了,壓得他站不起來。掙扎了半天,他終於搖搖晃晃站起來。那麻子在旁邊跳上跳下,拍著大腿狂笑著。
「嗨,你們瞧,你們瞧,」他大聲喊著:「李得勝揹著他娘來了!」
李得勝氣得臉通紅的,突然把手一鬆,讓那豬從他背上溜了下來,噗通一聲跌倒在地下。然後他撲到那麻子身上去,和他扭打起來。現在輪到那中年兵士來捉那隻豬了。
「噯,老婆子,別站在那兒裝死,」他不耐煩地喊著。「找根繩子來把牠捆起來。吊在扁擔上。不然讓我們怎麼帶回去?這東西這麼髒。」
老夫婦倆找到一根麻繩,把豬捆綁起來。這時候那麻子已經把那年輕人推開了,他把床前的鞋拾起了一隻。
「人呢?」他問那老婦人。「可別又賴說是你的鞋子。再扯一句謊,我真打死你。」
「對了,花姑娘呢?」那中年兵士重新發生了興趣。
「不是花姑娘,是我媳婦,她回娘家去了,她娘家在桃溪。」
「又扯謊!又扯謊!」那麻子拿起鞋底來使勁抽她的面頰,不停地打著。「這老渾蛋!沒有一句真話!老子今天不打死你才怪!」
「老總別生氣,別生氣,」老婦人叫喊著,半邊臉被打得鮮紅。「她是真不在這兒,我又不會變戲法,不能立時三刻把她變出來。我有一句話不實在,天雷打死我!」
「老子馬上打死你——還等雷打!」
那老頭子被李得勝和中年兵士包圍住了。他們打他的嘴巴,把刺刀在他臉跟前晃來晃去,但是他也一口咬定,說他們媳婦的確是回娘家去了。
「我們自己去找去,」那麻子說。「找到了跟他們算脹。」
「找到了你們不用想活著,」那中年兵士對老夫婦倆說。
那老頭子微笑了,老婦人也打著哈哈,說他們倒並不擔憂,因為媳婦的確在二十里外的桃溪。
「好,那麼,你們有本事別跑。」他們在房子裏裏外外一路搜查過來,讓老夫婦倆走在他們前面。他們看見靠牆堆著一個稻草堆。那中年兵士把他的刺刀插到稻草裏面去,連戳了幾下。他彷彿聽見一絲微弱的呻吟聲。
「唔,花姑娘在這兒。」他微笑著說。
「好,那我們把稻草拉下來吧。別再用刀戳戳搗搗的,弄死了大家都落個空。」那麻子焦急地說。
「你放心,死不了的!」那中年兵士說。「你瞧他心疼得這個樣子!還沒見面呢,倒已經這樣疼她了,這要見了面還了得!」
那麻子重重地推槡了他一下,那中年兵士身體單薄,像是有煙癮的,差一點被他推了一跤。
「出來出來,」那中年兵士叫喊著。「馬上給我滾出來!再不出來我放鎗了!」
老夫婦倆沉默著站在旁邊眼睜睜望著,看見一隻袴腿從稻草堆裏跨了出來。又出來了另一隻袴腿。最初他們只感到心頭一鬆,看見是他們的兒子金有,從稻草堆上跳了下來。
「這是什麼人?」那麻子失望地叫了出來。
「是我的兒子,老總,」那老婦人說。
「把他帶了去,李得勝,」那中年兵士說,「讓他給我們扛著豬。」
「不成,不成,老總你們做做好事吧!」那老婦人急得大叫了起來。「老總你們好心有好報,我們就他這一個兒子,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他走了誰給我們送終?」她不禁慟哭起來,跪下地去攀住他們的腿,並且又轉過身來叫她丈夫也跪下來。「你還不快求求老總,幾位老總都是善心人,看我們這樣一大把年紀跪在這兒,不會不開恩的!」
李得勝把刺刀指著金有的背脊,逼著他走在前面,走到屋子裏把豬扛出來。金有是瘦伶伶的中等身材,像他父親一樣。他走在半路上,停頓過一次,稍稍傴僂著,把一隻手按在左面肩膀上,那一塊衣服上有一個漸漸擴大的紅漬。
「裝死!」李得勝把他踢了個觔斗。
老夫婦倆望著他們兒子狹窄的背影在大路上漸漸遠去。他肩上挑著扁擔,那隻豬四腳攢蹄縛在一起,像個皮球似的圓滾滾的在扁擔上宕下來,搖搖擺擺的。繩子的另一端繞在他手臂上,牽在李得勝手裏。在那淡金色的夕照裏,老遠的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他衣服上黏著的稻草屑。
那麻子還不死心,不找到那女人不肯走。
「一定就躲在這旁邊什麼地方,走不遠的,」他說。
「快走吧走吧,」那中年兵士說。「不快點跟了去,這隻豬沒你的份兒了。我告訴你,一到家,讓排長抽個頭,連長抽個頭,廚子又得揀好的給自己留下,拿去孝敬他拼頭,還有他那些兄弟。你能落下點豬血熬豆腐吃,就算運氣的了!」
那麻子恨恨地嘟囔著,兩人一同揚長去了。
把譚家的豬與兒子帶走了之後的第二天,天還沒亮,這一個分隊就開拔了,離開了這村莊。又有別的隊伍來了又走了。被拉去的伕子,也有些逃走了,輾轉乞食回到家鄉來。譚老大他們家裏一直盼望著金有也會逃回來。然後有一天早上,他們聽見兵士在村莊前面的空地上操練著。操兵的叱喝聲停頓了一會,在那靜默中突然發出一聲沙嘎刺耳的大嘷,嗓門很寬,那聲音文拖得很長。中間隔著一段寂靜,又來了一聲這樣的長嘷。前後一共有好幾聲。後來村子裏大家輕聲談講著,說這是兩個逃兵被捉住了,把耳朵割掉了做為懲罰。那塊空地的泥土裏隱隱現出一灘灘的血漬。
人們把這故事互相告訴著的時候,雖然一方面感到恐怖,臉上不由得帶著一絲微笑。耳朵被割掉,總彷彿有一點滑稽。但是譚老大他們家裏並不覺得滑稽。他們立刻覺得一陣冷風在耳朵旁邊吹過,留下兩個血淋淋的黑洞。
譚大娘做了個夢,夢見她兒子回來了,他把兩隻手掩著耳朵,無論她怎樣勸說,也沒法使他把手拿開,讓她來替他包紮傷口。她在夢中很吃力地盤算著,應當怎樣積下幾個錢來,給他買一頂三塊瓦的皮帽子,可以遮住耳朵,彷彿這樣就解快了他的問題。她醒過來以後,哭了又哭。
他們也曾經把這個故事告訴別人聽過,但是很少全部告訴別人,因為這或者會使別人疑心他們的媳婦的貞操成問題。人家不免有一絲疑惑,也說不定那些兵最後還是找到了她,他們家裏的人為了面子關係,只說是沒有找到她。
時間一年年地過去,漸漸地大家都知道,金有大概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了。他母親對於這件事變得非常敏感,無論什麼人說話的口氣裏彷彿說他已經死了,她立刻大發脾氣。現在已經是七年以後了,家裏又損失了一隻豬……媳婦在院子裏俯身伏在木桶的邊緣上,抽抽噎噎在寒風中哭泣,她就高聲罵著媳婦。
「你哭些什麼?」她質問看。「好好的嚎些什麼喪,就快過年了,也不怕忌諱!你公公和我,老是老了,還沒死呢!等我們死了你再哭不遲!」
這是唯一的一次,金有嫂完全不聽話,仍舊恣意地啜泣著。
那老婦人終於惱怒地叫喊著,「不許再哭了!他沒死也要給你哭死了!你是不是要咒死他,你好去另外嫁人?」
金有嫂無端地受了冤枉,心裏十分難受,哭得更響了。
那老婦人突然再也忍不住了,也涕泗滂沱起來,大聲叫喚著,「我狠心的兒啊!這些年了,連一封信都沒有!狠心的孩子呀!你再不回來,要看不見我嘍!我還能再等多少年呀?」
「好了,不要說了,」老頭子說。「今天顧同志在家裏,」他輕聲提醒她。
「你怕什麼?那還是從前和平軍幹的事。是和平軍把他拉了去的。」
「打完了戰,不是有許多和平軍都給收編了?他要是還活著,也說不定他在國民黨那邊當兵,」老頭子說。
譚大娘嚇怔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如果是這樣,那他們就是反革命家屬了。但是她不久就又抖擻精神,老著臉說,「誰知道呢?也說不定他給共產黨擄了去,當了解放軍了。那我們就是軍屬了。我們也該拿到半隻豬,四十斤年糕。」
「說的都是些什麼瘋話,」譚老大不屑地喃喃說著。「想吃肉吃年糕,都想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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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豬隻和年糕一大清早就挑到村公所去了。家裏的房子彷彿空空的,淒涼得很,就像剛嫁掉一個女兒一樣,辛辛苦苦好容易把女兒忙出門去了,心裏不免惘然若失。月香這一天上午一直沒有心腸做事,老覺得沒著沒落的。等等金根還不回來,就到隔壁去打聽譚老大回來了沒有。
「還沒回來呢,」譚大娘說。她伸過臉來輕聲說,「我叫他記著要笑嘻嘻的,擔子挑進去的時候不要愁眉苦臉的。你好給也是給,惡給也是給。你愁眉苦臉的,自丟了這些東西還落不到一個好字。」
「誰說不是呢,」月香嘆了口氣。「我就擔心金根那撅脾氣,他一定想不通。」
她們閒談了一會,等候著男人們回來。
「我就怕他又去當棉襖賭錢去了,」月香擔憂地說。「他這一向老是心不定,想往外跑。我還是上茶館去一趟吧,去瞧瞧他在不在那兒。」
「你別自己去找他。要是他真在那兒賭錢,給你抓住了,當著這些人,他面子上下不去,又要吵起來了。還是讓阿招去吧。」
月香喊阿招沒有人應,到處找著也找不到她。
「這小鬼,」月香說。「我看見她跟在她爹擔子後頭走。看見吃的東西就像蒼蠅見了血一樣。一定跟著那年糕一直跟到廟裏去了!」
她們正在院子裏說話,譚老大忽然興奮地弄了進來。
「快關門!快關門!」他說。「快閂上!孩子們呢?都在家裏?你們快上屋裏去!」
「怎麼了?看你慌得這樣。」譚大娘說。
譚老大閂上了院門,轉過身來輕輕說了一聲,「鬧起來了。」
「怎麼?」
「金根呢?」
「得了,別提金根了!金根這脾氣呀——我早就說他總有一天要闖大禍!剛才在那兒秤年糕,是王同志說了一聲,說他斤兩不足,這就嚷起來了。別人呢也是不好,也都跟著起鬨,這事情就鬧大了。幸虧我跑得快,扁擔籮筐可都丟了。」
月香急得眼前發黑。「大爺,你看見阿招沒有?」
譚老大的動作突然凍住了,然後他伸出一隻食指來指著她。「喂,你還不快點,!快去把她找回來!跟著她爹一直跟到廟裏去了。」他又顛三倒四起來,抱怨著,「才閂上了門又得開門!待會兒你們回來了還又得開門!」
月香飛奔著朝關帝廟跑去。她的心輕得異樣,完全是一個空白,一個空空洞洞的東西吊在半空中。她老遠的就可以看見那粉紅色的牆,聽見那嗡嗡的人聲。她筆直跑進去,進了廟門,大殿前的院子裏坦蕩蕩的一個人影子也沒有,滿院子的陽光,只聽見幾隻麻雀在屋簷下啁啾作聲。但是突然有一個民兵從東配殿裏衝了出來,手裏綽著一隻紅纓槍,那一撮紅纓在風中蓬了開來。那簡直是像夢境一樣離奇的景象,平常只有在戲台上看得見的,而忽然出現在正午的陽光下。月香站在那裏呆住了,眼看著他在她身邊衝了過去,從廟門裏出去了。
她三開兩步奔上石級,向那暗沉沉的大店裏張望著。一個人也不看見。她急忙轉過身來,又跑出廟門。這一次她可以聽見那鬧哄哄的人聲是從慎大木行那邊傳來的。那木行被政府徵用了,現在是政府倉庫。她朝著那方向跑去,大喊著「阿招!阿招!」
那木行是一座低低的平房,自牆上寫著八九尺高的大黑字,「慎大木行」,但是自從被政府徵用之後,那四個大黑字用水沖洗過了,變成大片的灰色墨團團。一大重人黑壓壓的擠在它門口。
「阿招,回去吧!回去吧,阿招爹!」她叫喊著。
兩個民兵在人室的邊緣上揮動著紅纓槍,他們也在喊,「大家回家去吧!好了好了,大家回去吧!」
「我們要借點米過年!」人叢裏有一個人喊著。
「這樣好的收成,倒餓著肚子過年!」
「我們要借點米過年!」人叢裏有一個人喊著。
「借點米過年總不犯法!」
「什麼借不借?是我們自己的糧食!」
人聲倏起倏落,她也聽不出來哪一個是她丈夫的聲音。她感到一種奇異的興奮,竟使她忘記了她的憂慮,使她不好意思再叫喊著「回去吧,阿招爹!」
「老鄉們!」一片喧囂中可以聽見王同志的聲音在叫喊。「你們有話好商量!有什麼問題我們大家來解快!大家先回家去,我保證——」扁擔砰砰地撞門的聲音淹沒了他底下的話。
一個孩子嚇得嗚嗚哭起來了,月香立刻尖聲喊著「阿招!阿招!」一面就向人堆裏擠去。
「媽!媽!」阿招大喊著。
民兵開始揮動長槍與木棒,到處有人挨著了一下,痛楚地叫出聲來,咒罵聲「他媽的!要出人命了!」彷彿帶著一種詫異的口吻。
扁擔繼續撞著門,「通!通!通!」那暗紅色的小板門吱吱呀呀響了起來,然後轟通一聲倒了。
「老鄉們!大家冷靜點!這是人民的財產!人民的財產動不得的!」王同志嚷得喉嚨都嘶啞了。「我們大家來保護人民的財產!」
一隻扁擔在他腦後重重的搗了一下。他慘叫了一聲,在人叢中倒了下去。臨時趕了來的幾個帶鎗的民兵開始噼噼啪啪放起鎗來。重眾本來蜂擁著向倉庫裏擠去,現在就又拚命向外擠,喊聲震天。但是事實上還是屋子裏面比較有掩蔽些,所以仍舊有一部份人繼續向裏擠,倒更加堵在門口不進不出。
帶鎗的民兵退後幾步,扳著鎗托子重新裝子彈。
「媽的,你再放鎗,再放鎗——老子今天反正不要命了——」許多人亂鬨鬨叫喊著擁上前來,奪他們的鎗。
「快上房去,你們這些渾蛋,」王同志已經又掙扎著站了起來,在人叢中狂喊著。他是打慣游擊的。「上房去,爬在房頂上放鎗!」
「媽!媽!」阿招繼續叫喊著,聲調平扁,永遠沒有絲毫的變化。
「阿招!阿招!」阿招就在不遠的地方,但是月香擠在人堆裏,一步也挪動不了。在那惡夢似的一剎那中,就像是她們永生永世隔著一個深淵互相呼喚著。
王同志把小張同志的鎗一把搶了過來。他那勤務兵已經慌成一團。王同志把鎗奪到手裏,抵在自己的胯骨上,向人叢中盲目地射擊著。他很快地重新裝上子彈,又射擊了一通。人堆裏被他殺出一條血路來。許多手抓住他的衣服,但是他掄起那隻鎗來左甩右舞,總算衝了出去。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滿是傷痕,腦後涔涔地流下血來,帽子也丟了,身上的制服也撕破了,倒拖著一隻鎗狂奔到廟裏,回到他住的西配殿裏。顧岡剛巧在他房裏。出事的時候,顧岡正在這裏寫「光榮人家」的紅紙條。現在他蒼白著臉站在書桌後面,彷彿落到了陷阱裏一樣。
「他們哪兒來的鎗?」他顫聲問。
王同志沒有回答,頹然倒在一張椅子上,把鎗橫架在膝蓋上,他那油膩膩的棉制服向上擁著,他把下頦埋在他那飽滿的胸脯裏。
「你受傷沒有,同志?」顧岡這時候才想起來問他。
「我沒有什麼,」王同志無精打采地答應了一聲。
「他們怎麼有鎗,」顧岡恐怖地輕聲說。
王同志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我們的民兵在那裏保衛倉庫。」
「哦。」顧同一時倒窘住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遠處的鬧嚷嚷的聲音已經靜了下來,但是仍舊可以聽見間歇性的鎗聲。王同志把他那條毛巾從腰帶後面抽出來,指擦著臉上與頸項上的汗珠。
「我們失敗了,」他沉重地說。然後他又重複了一遍,就像他還是第一次說這話,「我們失敗了。」
顧岡沒有作聲。
「我們對自己的老百姓開鎗,」王同志惘惘地說。
顧岡避免朝他看,心裏想著他現在太緊張了,大概自己並不知道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雖然僅只是一時意志薄弱,信仰發生了動搖,承認共產黨是失敗了,嚴格地說來也就是叛黨的行為,即使事情隔了十年八年,在任何整肅運動裏都可以被人提出來檢舉他的。他現在雖然還沒有想到這一點,遲早總要想到的。只有一個人聽見他說這話。他不免要想消滅掉那唯一的證人。他職位雖然低,至少在這村莊裏面他的權力是絕對的。在這樣的集體屠殺裏,多死一個人又有什麼關係?
王同志突然站起身來,他膝蓋上架著的鎗喀啦嗒滾下地去,把顧岡嚇得直跳起來。
「一定有間諜,」王同志喃喃地說。他轉過臉來向著顧岡,臉色忽然興奮活潑起來,眼睛也很亮,但是雖然對顧岡看看,顯然並沒有看見他。「一定有間諜搗亂。不然群眾決不會好好的鬧起來的。得要徹底的檢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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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民兵到鎮上去報告區政府,路上經過周村的時候,曾經帶信給村幹部。幹部們就到村子裏去挨家通知,叫大家提高警惕,一看見可疑的人立刻去報告。有若干「反革命」在逃,可能是朝這個方向來了。
他們說得很不仔細,但是真實的消息不久就漏了出來,村子裏沸沸揚揚,大家都在傳說著譚村出了事。金花聽見了非常擔憂,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她自己家裏有沒有受影響。
那一天黃昏的時候,她到溪邊去汲水,挽著擔子走下石級,一雙眼睛始終呆呆地向對岸望著,她娘家的村子在對岸。她心不在焉地把一隻肩膀微微一側,一隻水桶就沉到水裏去,再把身子一扭,水桶就又上來了,裝得滿滿的。天漸漸黑了,柔和地蓋罩下來,罩在那更黑暗的小山與叢林上,只有那溪水是蒼白而明亮的,一條寬闊的銀灰色。
一隻石子飛過來打在她背脊上。
「小鬼,」她咕噥了一聲,沒有轉過身去。在村子裏,大家仍舊稱她為「新娘子」,孩子們常常在她後面跟來跟去,和她鬧著玩。
又有一隻石子在她肩膀上掠過,噗通一吭聲落到水裏去,水花四濺。她裝滿了兩桶水,把扁擔從肩上卸下來,就轉過身來,兩隻手叉在腰上,正要開口罵人,但是岸上一個人也沒有。
「妹妹!金花妹!」有人輕聲叫喚著。
她突然抬起頭來,隨即用扁擔一撐,很快地就跳上山坡。在山坡上的竹林子裏,她和她嫂子面對面站著。月香蓬著一頭頭髮,縮著身子抱著胳膊,身上只穿著一件白布襯衫,下面倒繫著條柚冊拉門。
「你怎麼了?」金花期期艾艾地說。
月香一開口說話,一嘴牙齒凍得忑楞楞對擊著,使她斷斷續續語不成聲。她很生氣,因為這樣子就像是她害怕得渾身發抖。
「你怎麼沒穿著棉噢?」
「給你哥哥披在身上了。他打傷了,在流血。」
「他怎麼了?怎麼打傷了?」金花著急地問。
「他不要緊的,」月香很快地回答。她不知道為什麼,對於這一點就像是有點護短似的。「腿上給鎗打傷了。總算還好,是腿上。」
「他現在在哪兒?」
「就在這山上。」
「我跟你去看他。」
月香躊躇了一下。「你兩隻水桶丟在這下邊不大好——萬一給人看見了。」
「怎麼會放起鎗來的?」金花又追問。
「唉,不用提了。大家起鬨,說是要借糧,借糧,借點糧食過年,這裏就放起鎗來了。」她又很輕鬆似的加上這樣一句,用一種明快的表情望著金花,「阿招死了。給踩死了。」
「什麼?」金花神情恍惚地問。
「我們也不相信呀,一路還把她帶著,揹著她上山——死了!早已死了。」她繼續用那種稍帶驚異的明亮愉快的眼光望著金花。
她又告訴她民共怎樣放鎗,大家堵在糧倉門口拚命往外擠,那時候身不由己,只好也跟著大家擠了出來,但是一經脫身,立刻又往回跑,去找阿招。她掙扎著通過那迎面衝過來的人群;一次次地被撞倒了又爬起來。突然被一個人抓住她的手腕,拖看她就跑。是金根,他把阿招揹在肩膀上。他們手牽手跑看,只聽見那一顆顆鎗彈嗚嗚叫著在耳邊飛過,發出那尖銳的哀鳴,前後左右不斷地有子彈落在地下。她從來沒有像這樣自己覺得有一個身體,彷彿渾身都是寒颼颼地暴露在外面,展開整大塊的柔軟的平面,等待著被傷害。但是同時又有一個相反的感覺,覺得不會當真被傷害,因為他們這樣手牽手跑著;像孩子在玩一種什麼遊獻。
他向前面仆倒在地下,起初她還以為他是躲避鎗彈,後來才知道他是受了傷。她把阿招抱了過來,又抉起他來,攙著他走。「就快到家了,」她鼓勵地說。
「不回家去——不能回去——」他吃力地說。「先到別處去躲兩天吧,避避風頭。」
她想到她母親那裏去,但是路太遠了,他絕對走不動的,所以後來決定到周村去。他們走一條小路,從山上穿過來,比較穩當些,不容易碰見人。
那是一個陰寒的下午,山上荒涼得很。滿山的樹木都站得筆直,揸開它們長而白的腳趾,那樣子就像是隨時準備著要走下山來,一直走到村莊裏面來,因為山上太寂寞。那小山一級一級地高上去,就像是給它們砌出來的土台階。這種台階給人類使用是嫌太高了。月香掙扎著一級級地爬上去,把金根也拖上去。她其實早已知道她抱在手裏的那癱軟的壓爛了的小孩是已經死了。最後她由於極度疲倦,只好丟下了她,也沒有時間來感到悲慟。他們把那小小的尸身藏在一個山洞裏,希望暫時沒有人會發現它。
一直走到最後一段路,需要過橋的時候,她才真正地感到悲懼。天快黑了。那狹窄的木板橋踩著極高的黑色高蹻,站在那銀灰色的水裏。冬天水淺,那搖搖晃晃的高蹻露在水面上,差不多有三丈多高,她扶著金根過橋,他那沉重的身體左一歪右一歪,永遠無法知道它要往哪一面倒過去。橋身的兩塊木板並在一起,中間露出一道狹縫,那木板踏在腳底下一軟一軟的。兩邊一點倚傍都沒有,只墊著那軟綿綿麻酥酥的空虛。橋下那廣闊的水面是蒼白的,它老往下面退著,離他們更遠,更遠。……
她現在很高興,總算見到了金花,可以把這些話告訴她聽,今天這一天出了這麼許多事情。
但是她說完了之後,她可以看出金花並沒有真正聽懂她的話,雖然金花是很盡責地在臉上現出驚惶與憤怒的表情。她今天這一天的經歷站在她們兩人中間,像一堵牆一樣。天色越來越黑暗了,她們向彼此的灰色的臉龐對望著。那竹林子在四周切切私語,吐出冰冷的鼻息來,湊出她們頸項背後咻咻地吹著。
「鬧著逮人,原來就是逮你們。」金花忽然悟了出來。她把聲音再低了一低。「他們說反革命。」
「反革命!」月香叫了起來。「我們怎麼會是反革命?」但是她一面抗議,一面就已經有點模糊起來,不知道「反革命」三個字究竟是什麼一意思。
「這兒不能再待下去了。還是到上海去,上海地方大,他們找不到我們的,」她斷然地說。「不過眼前也不能走——他不能走路。只好先在你們家裏躲幾天。」
金花微微張著嘴,她的門牙在黑暗中亮瑩瑩的。她很費勁地閉上了嘴唇,嚥了口唾沫。「躲在哪裏呢?家裏那麼些人,我那幾個嫂子跟她們那些孩子,成天到處鑽。」
「總有辦法不讓他們上你屋去。」
「孩子們一天到晚跑進跑出,拿他們有什麼辦法。」
月香沉默了下來,但是不久就又開口了。「我有主意:你就說是小產了,他們不滿月不肯進血房的,一定也會管著孩子們不讓進去。」
「他們知道我沒有……」
「就說你有了喜,沒好意思告訴人——這還不容易嗎?」月香不耐煩地說。
金花也知道這的確是一個好辦法,似乎勢在必行了。發生在她哥哥身上的這件可怕的事,眼見得馬上就要氾濫到她日常生活的世界裏來。她在那裏是有責任的。她現在是很認真地做著妻子,做著媳婦。而她那些妯娌們一個個都是些敵人,永遠在旁邊虎視眈眈,她的一舉一動都不能不特別小心,不然以後在他們家怎麼能做人。她已經把童年丟在後面很遠很遠了。她的哥哥似乎也是如此,看她那天回來借錢的時候他那神氣,他彷彿已經忘記了當初那時候的情分。
她把一隻手沉重地按在一竹枝子的青綠色的長臂上,滑上滑下。她想到許多事情,但是她所感到的只是那竹子的寒冷滑澤,與它的長度,還有它那一圈圈的竹節,像手臂上戴的鐲子。
「金花妹,」月香柔聲說,一面伸過手去握住她的手。「我也知道你是為難。不過你哥哥今天晚上不能在外頭過夜。要凍死的。一定活不了的。」
「我怕他到村子裏讓人看見了反而不好,」金花紅著臉悻悻地說。「今天晚上一定查得特別緊。」
「好在天已經黑了,你攙著他,就說是妹夫喝醉了酒回來了。」
一提起她丈夫,金花立刻僵硬起來。「他今天一天都沒出去,」她冷冷地說:「大家都知道。」
「那就叫他來把你哥哥攙進去。對了,還是讓他來,比你好。村子裏的狗都認識他,不會抖得那麼厲害。你叫他帶一床被窩來,給你哥哥蒙著頭裹在身上,萬一遇見人,就說是你。他剛把你從河裏撈了出來。你聽見說娘家出了事,一家子都死了,所以你也跳了河。」
金花只是慘淡地瞪著眼睛望著她,沒有作聲。
「對了,還是這樣好,」月香想了一想,又這麼說。「人家也不好意思掀被窩,聽見說是個年輕女人。」
這次金花稍稍沉默了一會,就開口說,「不行,沒有用的。他一定會告訴他媽。」
「可不能讓他告訴人。」
「我也攔不住他。他一定會害怕的。讓他們抓住了,把他也當反革命,」她痛苦地說。
月香推了她一下,輕聲說,「你好好的跟他說呀,傻丫頭!好好的跟他說。才兩個月的新娘子,還不要他怎麼著就怎麼著。」
什麼傻丫頭,金花恨恨地想著。她嫂子真是把她當傻子了,叫她去害死自己的丈夫——這不簡直就是讓他去送死嗎?虧她怎麼說得出口來,要人家害死自己的男人。也許她根本不知道夫妻的感情是什麼樣的。本來這月香一向就是個狠心的潑辣貨。
她哥哥自己絕對不會要求她做這樣的事。他一定會明白的,一定會原諒她。她突然記起了他一向待她多麼好。她又回想到這些年來他們相依為命的情形,不由得一陣心酸,兩行眼淚不斷的湧了出來。她覺得這茫茫世界上又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就像最初他們做了孤兒那時候。
她還是不能不救他。她掙脫了月香的手,很快地轉身就走。「你在這兒等著,」她說。
月香遲疑地跟在她後面走了一步,又站住了。「金花妹,」她不安地說。
金花脹紅了驗,心裏想月香一定當她是要逃走,一去不來了。「你不要著急,我一會就來。」她一面說著一面走著,頭也不回。
「記著叫妹夫帶一床被窩來,」月香說。「哪,你忘了把扁擔帶去。」她追了上去,在山坡上彎著腰把那扁擔遞給她。
「我不過是替哥哥想著不放心,」金花又低低地說了一聲,悲苦地。
她走了,月香又爬到一個較高的土崖上,那裏的樹木密些。她對金花還是不十分放心。
「現在他總該知道了——一向這樣疼他的妹妹,」她想。「還是那句老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儘管哭著回來抱怨婆家不好,到了這種時候,第一還是顧到婆家。」
她心裏想也許剛才應當冒一個險,不管它狗叫不叫,不等人帶就溜進村去。一進了周家的門,就可以訛住他們了。他們周家知道自己已經脫不了關係,多少有幾分害怕,或者也只好幫著他們隱瞞著。
她在那寒風中緊緊地抱著自己。無數的舌頭似的竹葉不停地搖動著,發出一種唏噓的聲音,世界上最淒冷的聲音。這樣冷的天不穿棉襖,實在受不住。她也不敢走來走去活動活動血脈,或是蹬著腳使她自己暖和一點,怕有聲響被人聽見了。
村子裏現出一點點的燈光。在另一邊,那廣漠的灰色平原躺在黃昏的烟霧裏。它那寂靜裏充滿了息息率率的細微的聲音,就像一個人鼻子裏吸溜溜的,在一被窩裏翻來翻去,冷得睡不著覺。
月香第一吹到這村子裏來,還是那時候人家剛給金花做媒,做給周家那男孩子。周家的人是在迎神賽會的時候看見了金花,看中了她,譚家的人卻沒有看見過那男孩子,大家約好了日子,那一天他們到周村來,可以看見他在田上工作。他們把金花也帶了來,叫她仔細看一看;她偏偏把頭別了過去。然而後來他們在討論的時候,有人誇那男孩子長得好,她卻鄙夷地說,「那麼女人氣,還戴著耳環。」周家那孩子大概是小時候怕他夭折,給他穿了耳朵眼,戴著銀耳環。但是她不看怎麼會知道,這在他們家已經成了個老笑話。
那天他們到周村去,算是帶著小羊和雞鴨,上鎮去趕集,路過那裏。出發以前,先把那隻小羊肚子裏塞飽了東西,增加牠的重量。牠那肚子脹得圓滾滾的,硬得像個大石球,墜在身子下面,一搖一搖擺。但是這也並沒有妨礙牠跳跳縱縱地愉快地跑在他們前面。金根挑著擔子,前面吊著一籠雞鴨,後面一隻竹籃裏裝著阿招,她那時候還小,丟她在家裏沒有人看管,只好把她也帶出來。她兩隻手攀在那竹籃的邊緣上,目光灼灼的望著這世界。
月香想到這裏,眼淚順著往下淌,一時忍不住抽抽噎噎,但是仍舊極力抑制著自己,不發出聲音來。
她聽著那夜間的聲響,看見村子裏的燈火漸漸稀少了,可以知道時候已經不早了。最初對金花僅只是感到不安,現在那不安已經變成了恐懼。現在天色差不多完全漆黑了。她突然震了一震,看見下面亮閃閃的水面上映出一個移動著的黑影。然後她看見那人頭後面突出一個硬硬的小圓餅,顯然是一個中年以上的女人,挽著髮髻。她的心往下一沉。她知道那是金花的婆婆,沒有帶燈籠,摸黑找到這裏來了。
金花一定是洩漏了消息,或者是不小心被人家發覺了,或者是有心告訴了別人。
「那賤丫頭,」月香喃喃地咒罵著。「死丫頭。」
她不能抉定她是不是應當躲起來。
下面的黑暗中發出一陣綷綷縩縩的聲音。「金根嫂,」那女人輕聲說。「金根嫂。」
「大娘,救救我們,大娘,」月香也輕聲叫著,隨即出現在她旁邊。
「噯呀,金根嫂,」那女人親熱地叫喚著,摸索著抓住她的手。「幸虧我知道得早!你曉得金花那脾氣,她整個是個孩子,還有我那個兒子,兩人倒真是一對,一點也不懂事。要是靠他們幫忙,那可糟了!」
月香知道她這話是責罵自己不該背著她去找她的兒子媳婦幫忙。「大娘,我們也是實在急得沒辦法,也沒處投奔,」她幽幽地說。「我看見你老人家來了我就放心了。我一向就知道你心好。」
「這不幸虧我知道得早,」那女人又重複了一句。「不然你們可真不得了了,不是我說!你想,我們家地方那麼小,家裏人又多。瓶口紮得緊,人口紮不緊的——」
「不用推在別人身上。別人不去報告,你自己第一個就會去報告的,」月香心裏想。
「你知道平常日子,家裏來了個親戚過夜,就得馬上去報告。這回更不用說了,剛上門來囑咐過。提起反革命,誰不害怕呀?」
「大娘,我們怎麼會是反革命,我們不也跟你們一樣,都是土生土長的老百姓。人誰沒有走悖運的時候——」
她不等月香說完,就剪斷了她的話。「噯,還這麼說哪:要是知道他們在哪兒,不去報告,就是他們一夥裏的人,馬上捆起來送到區上去。罪名比『收容逃亡地主』還要大!」
月香在旁邊想說話也插不進嘴去。
「現在弄到這步田地,我看你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趕緊到鎮上去搭船。好在你是出過遠門的人,這條路你是走過的。」她把一個小布包塞到月香手裏。「哪,我給你們帶了點吃的來。我得要走了。我也不敢多耽擱,耽擱的時候長了,大家都不方便。」
月香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不赦。「大娘,你可憐可憐我們吧,我給你老人家磕頭。」她雙膝跪下地去,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因為她覺得絕望,也因為她在這可恨的女人面前被屈辱。
「不,不,金根嫂,你快不要這樣!」那年長的婦人極力想把她拉起來,拉不動她,只得自己也跪了下來,給她還禮,表示不接受。「金根嫂你是個明白人,你總一該知道,不是我不肯幫忙,我這都是為你們打算的話。你們快走吧。這地方不能多耽擱。」
「他的腿不方便,走不動呀,大娘。要不然我們還是在山上躲幾天,大娘隔兩天就讓金花給我們送點吃的來——」
那女人很生氣地說,「這樣冷的天怎麼能在外頭過夜?白天有人上山打柴去,也說不定會讓人看見。」
「那我們再上去些,上頭沒人去。」
「沒人去——有狼!」她吃力地扶著竹子站起身來,竭力掙脫了月香的手。「你儘著纏我也沒用。快到鎮上去吧,趁著夜裏好走。」
月香不覺慟哭起來,揪著那女人的衣服不放。「他流血流得這樣,怎麼走呀?到了碼頭上怎麼上船?有兵在那兒檢查,混不過去的。」
「我勸你趁著這時候還能走,還是趕緊走吧,金根嫂!」那女人意味深長地說。「這話我本來沒打算告訴你——你還是趕快走吧。我也不準知道我家裏的兒子有沒有去報告。我勸你的話都是好心,你這該知道了吧?」
她終於脫身走了。
月香相信她最後那幾句話只是空言恫嚇,可以催他們快離開這裏,即使死,也不要死在周村附近,連累他們。但是也難說,也說不定是真話。
她努力爬上山去,緊緊地抱著那一包食物,就像是那上面有暖氣發出來。雖然是帶著壞消息回去,總算是帶著些食物回去,這樣想著,也確是在無限悽涼中感到一絲溫暖。
在黑暗中,一切都看上去有點兩樣。她簡直找不到剛才那塊地方。她臨走的時候,給金根靠在一棵樹上半坐半躺著。起初她以為是那邊那棵大樹,但是她一定是記錯了。她又提醒自己,路不熟的時候總覺得特別長些,尤其是像現在這樣,簡直像是深入敵境,每一步路都充滿了危險。
但是她一路往前走著,漸漸地越來越覺得她一定已經走過了那塊地方。她十分驚慌,轉過身來再往回走,把那個區域搜索得更仔細些。他到哪兒去了?她去了很久的時候。他難道已經被他們捉到了?還是他聽到了什麼響動,或者看見了什麼,害怕起來,躲了起來了?但願是這樣。她竭力要自己相信是這樣。
「你在哪兒?」她輕聲說,暗中摸索著在叢林中轉來轉去。「阿招爹,你在哪兒?」
那廣闊的空間在收縮著,縮得很緊,扼得她透不過氣來。她不停地輕聲叫喚著,非常吃力,喉嚨也腫了起來,很痛,像是咽喉上箍著一隻沉重的鐵環。
狼!一定是牠們聞見了血腥氣,下山來了。平常牠們是不會跑到這樣低的山坡上來的,但是現在這時候也難說。她有一種不合邏輯的想法,認為狼也像人類一樣,在這人為的飢饉裏挨著餓。
但是如果狼,一定會丟下一點什麼東西,一隻鞋子,或是一隻手。牠們進食的習慣是不大整潔的。她似乎頭腦冷靜得很,現實得可怕。她在這一帶地方到處搜尋看,什麼都沒有。然後她發現她自己正向溪邊的一棵樹注視著。從這裏望下去,那棵樹有點奇怪。映在那灰白的溪水上,那小樹的黑色輪廓可以看得很清楚。樹椏槎裏彷彿夾著個鳥巢,但是那鳥巢太大了,位置也太低。
她連爬帶滾地下了山坡。她用麻木的冰冷的手指從那棵樹上取下一包衣服。是他的棉噢,把兩隻袖子挽在一起打了個結,成為一個整齊的包袱。裏面很小心地包著她的棉襖,在這一剎那間,她完全明白了,就像是聽見他親口和她說話一樣。
那蒼白的明亮的溪水在她腳底下潺潺流著。他把他的棉袴穿了去了,因為反正已經撕破了,染上了許多血跡,沒有用了。但是他那件棉襖雖然破舊,還可以穿穿,所以留下來給她。
他要她一個人走,不願意帶累她。他一定是知道他受的傷很重,雖然她一直不肯承認。他並沒有說什麼,但是她現在回想著,剛才她正要走開的時候,先給他靠在樹根上坐穩了,她剛站直了身子,忽然覺得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腳踝,那時候彷彿覺得那是一種稚氣的衝動,他緊緊地握住了不放手,就像是不願意讓她走似的。現在她知道了,那是因為他在那一剎那間又覺得心裏不能決定。他的手指箍在她的腿腕上,那感覺是那樣真確,實在,那一剎那的時間彷彿近在眼前,然而已經是永遠無法掌握了,使她簡直難受得要發狂。
她站在那裏許久,一動也不動。然後她終於穿上她的棉襖,扣上了鈕子。她把他那件棉襖按在身上,把兩隻袖子在頷下鬆鬆地打了個結。那舊棉襖越穿越薄,僵硬地豎在她的臉龐四周。她把面頰湊在上面揉擦著。
她緩緩地走著,然後腳步漸漸地快了起來,向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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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那天晚上譚老大家裏嚇得都沒敢點燈。他們說起話來也聲音非常輕,不過譚老大在屋子裏走動的時候總是大聲咳著嗽,怕萬一撞到他媳婦身上,鬧笑話。
「我說的吧?我說的吧?總有一天要闖大禍!」他喃喃地說。「一天到晚只看見他們起鬨,起鬨起得好!」
譚大娘低聲責罵著媳婦,「一天到晚跟金根的老婆嘁嘁喳喳咬耳朵,也不知你們搞些什麼鬼,一個眼不見,就又跑到那邊去了。這下子好!也說不定連你也抓了去。說一聲『反革命』,你還有命呀?『反革命』是鬧著玩的呀?」
金有嫂嚇得直哭。
「既然到家裏來搜過了,總是他們倆還活著,躲在哪裏。」譚老大很實際地推斷著。「也許逃到鎮上去了,從鎮上搭船走了。」
「沒有路條怎麼能上船?你不記得她回來那時候怎麼說的?碼頭上盤問得多緊呀!」
那天晚上民兵又來過一次。老夫婦倆在黑暗的房間裏趴在窗戶眼裏往外窺視著,看見他們打著燈籠進來,到金根那邊去了。然後又出來了,把顧岡的行李挑在扁擔上挑走了。顧岡一定是不回來過夜,大概住到王同志那裏去了,為了安全的緣故。
民兵出來的時候沒有把金根的房間關緊,它整夜地在風中開闔著,砰砰響著。譚大娘給吵得睡不著覺,想叫她媳婦起來把門閂好。
「噯,不能動它——不能動它,」譚老大驚慌地說。「讓人家知道了,也說不定還當我們進去拿了些什麼東西。待會抄起家來,少了什麼又耍賴我們。」
那扇門更加殘酷地一聲聲砰砰撞打著。
譚大娘躺在床上久久沒有睡著,聽著那聲音。然後她輕聲向她丈夫說:「不像是風。倒像是他們倆回來了。」
「別胡說了!」譚老大說。其實他心裏也是這樣想。
然後譚大娘自己吃了一驚,發現她剛才說到這兩個人的時候,已經把他們當作鬼魂了。也說不定他們還活著,說這樣的話簡直是咒他們。她心裏覺得懊悔,就又想到他們平日為人的好處,年紀又這樣輕,想不到落到這樣的下場。她的淚珠一顆顆滾到她那扁而硬的舊藍布面的蘆花枕頭上,可以聽得出聲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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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關帝廟裏王同志的寓所是一個灰黯的地方,但是在顧岡的眼中,和他住過的這些農民的家裏比較起來,已經有天淵之別,多少有一點書卷氣,相形之下,簡直像是回到自己家裏一樣。倒有一點像他記憶中的賬房師爺的臥室,他小時候很喜歡到那裏去玩的。這房間非常廣大,又特別長,從前是一個配祭的神殿。偶像與神龕早已搬走了,但是那積年的灰塵與蛛網仍舊原封未動。
那油燈僅只照亮了一個小小的角落,在整個的空房裏,只有那一個角落裏陳設著一張床,一張桌子,桌上亂堆著筆硯簿籍與各種什物,還有幾張椅子與板凳,構成一個臥室兼辦公場所。這小小的一塊地方充滿了一種氣味,鄉下人稱為「老人頭氣」,由寂寞與污穢造成的。在那凜冽的寒夜裏,那氣味似乎更濃厚些。
顧岡坐在床沿上,非常心神不定,不斷地用兩隻手指在臉上揪拔著鬍渣,從人中上漸漸拔到腮頰上。在外面的大殿裏他們正在用酷刑拷問那些搶糧被捕的人。
「噯呀!噯喲!」那有韻律的呻吟一聲聲傳進來。「呃咦咦咦呀!」那聲音漸漸微弱了下去,聽不見了,然後又突然變成一個強大異常的畜類的嚎叫,直著嗓子叫著。
那不可能是真的,顧岡心裏想。這就像從前那些鬼故事裏,一個旅行的人在古廟裏投睡,睡在廊下,半夜裏忽然被刑訊的聲音驚醒了,這廟裏的神道正在坐堂,審問亡人。那故事裏的主角偷偷地向裏面窺視著,殿上燈燭輝煌,他忽然在犯人裏面認出一個故世已久的親戚,正在受著最慘酷的刑罰。他不禁失聲狂叫起來。立刻眼前一黑,一切形象與聲音都消滅了。
狂叫一聲吧,也許這一切也會立刻消減得無影無蹤。在都市裏一直聽見說「共產黨是從來不用刑的。」時而也聽見一些地主與國特受酷刑的故事,那都是敵人的特務散佈的謠言。
如果真是地主或是特務,那倒又是一樁事,但是這些坐老虎凳的人明明是普通的農民。他知道王同志實在很知道他們並不是特務的爪牙。當然這樣說是比較好聽,報告上去也可以替王同志保留一點臉面。難道王同志就為了這個原因就這樣誣陷他們?這人如果真是壞到這樣,顧岡覺得他自己這條性命恐怕遲早要斷送在他手裏。
「不要胡思亂想了,」他對自己說。他感到一種近於絕望的焦急的需要,他要相信王同志與他所代表的一切。自從共產黨來了以後,他已經告訴了自己一千次,「相信他們吧。為了你自己的好處,你應當有信心。」如果「宗教是人民的鴉片,」那麼現在這種信仰就是知識份子的鴉片,能夠使他們愉快地忍受各種苦楚,種種使人感到不安的思想與感情都被麻痺了,也不會受到良心的責備。
顧岡告訴自己說,他正在面對著一個嚴重的考驗。他需要克服他的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當然這次農民的暴動不過是一個偶然的事件,一個弧立的個別現象,在整個的局面裏它是沒有地位的。如果把這一幕慘劇忠實地反映出來,那是會影響到政府的威望的;政府的威望受影響,終久也要影響到人民的福利。所以為人民自身著想,應當使他們相信這是敵人的特務所製造的事件。
王同志執行這件工作,實在是不容易,得要從這些暴動的群眾裏擠出一個故事來,把它鍛鍊成形,在他們被送到區上受審之前,要使他們的口供大致相同。他用體刑也是不得已。
顧岡這樣想看,企圖說服自己,但是他想起月香來,總覺得不能釋然。他不由得要替她擔憂,不知道她會遇到什麼樣的命運。如果她已經被捕,正在酷刑下呼號著,他懷疑他能夠保持他的冷靜。
房間另一端的一扇門吱呀一聲推開了。燈光照不到那麼遠。顧岡抬起頭來向那黑暗中望去,他恍惚覺得也許是月香來了,照例在臨睡以前給他送一隻渥叫的籃子來——那籃子,每天給他帶來了溫暖,同時又使他感到恥辱。
是那民兵小張同志,來替王同志拿香煙。他在王同志枕頭底下搜到一盒香煙。
「今天晚上誰也不用想睡覺,」他抱怨著,打著呵欠。「王同志真是太辛苦了,也不歇歇。」
「他真是該休息休息,」顧岡微笑著說,「今天又還受了傷。」
「可不是嗎?其實他儘管去歇著,把他們倒弔一晚上,明天敢包他們都說實話。」
顧岡用很隨便的口吻問起譚金根與他的老婆有沒有捉到。小張同志回答說沒聽見說。
王同志回房睡覺的時候大概已經是深夜了。顧岡睡得糊裏糊塗的,彷彿聽見床上的舖板吱吱響著,又聽見吐痰的聲音。燈吹滅了。然後那鼾聲把他整個地吵醒了。聽上去這人彷彿在牛飲著——把那濃冽的黑夜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時而又停一停,發出一聲短短的滿足的嘆息。
顧岡自己不知道,大概他最後還是又朦朧睡去。因為他突然又驚醒了。一陣密密的鎗聲,噼噼啪啪震耳欲聾。然後他發現小張同志在床前站著,手裏拿著一盞油燈。
「失火了,倉庫失火了,王同志!」小張大喊著。
王同志一骨碌坐了起來,掙扎著穿上他的棉制服,一面嚷著,「快把燈吹滅了!」
但是小張沒有上陣打過仗,不懂這通命令有什麼意義,以為他一定是聽錯了。在混亂中,顧岡記得他看見王同志睡眼惺忪的浮腫的臉,映在那一跳一跳的燈光裏,橘黃色的亮瀅瀅的臉龐,額上裹著白繃帶。他覺得他彷彿看見王同志的眼睛裏有一種光,幾乎近於喜悅。他一定是覺得良心上比較舒服一點——現在發現這件事的確是有國民黨游擊隊在幕後活動。
等到王同志趕到戶外去,不知道為什麼鎗聲已經停止了。只聽見村子裏的狗汪汪狂吠,民兵跑來跑去,瘋狂地敲著鑼,從村前敲到村後,報告火警。遠遠地可以聽見「救火呀!來救火呀!」的喊聲。
倉庫的屋脊上站著一排火舌頭,在它們自己的風裏拍拍捲動。鎗聲仍舊寂然。人們開始出現了,大家東一堆西一堆擠在一起,瞇著眼睛向那火光驚奇地望著,帶著他們那種慣常的表情,半皺眉半微笑。
王同志頭上裹著繃帶,奔來奔去喊得喉嚨都啞了。「老鄉們!大家來救火呀!搶救倉庫呀!那是人民的財產!大家來保衛人民的財產!」
但是群重眾依舊退縮著不敢上前,因為剛才那一陣鎗聲的勢力實在猛烈。然後忽然有一個人叫了起來,「噯,那是倉庫裏的砲仗呀!砲仗著了火,燒起來了!」
大家一個傳一個,這句話馬上傳佈開去,終於連關帝廟裏面的顧岡也聽見了,於是他也膽量陡增,抖擻精神出來參加救火工作。
大家紛紛拎著水桶和各種容器向溪邊奔去。也有人孜孜矻矻地認真工作著。倉庫裏的米是他們勞動的果實,他們對那米糧的愛戀是不自私的,不經過思想的;眼看著那樣豐富的寶藏付之一炬,他們比任何守財奴都更覺得痛心。但是也有人暗暗稱快,白天搶糧死了這麼些人,想不到當天晚上倉庫就失了火,替他們自己的人報了仇。但是他們表面上也做出熱心的神氣,裝得很像,只管向別人哇啦哇啦喊著「救火」,一方面也爭先恐後擠到溪岸上去汲水,汲了水來,沿路都潑掉了大部份。
潑在地下的水馬上凍成了冰,使地上變得非常滑。顧岡正提著一桶水潑潑洒洒走過去,突然滑了一跤,把那一整桶冰水都燒在自己身上,那痛楚相等於極沉重的一擊。他的下頭正抵在一件什麼東西上,外面蒙著一層布面,裏面墊襯得棉墩墩的,東西本身卻是堅硬的。他有極度惡怖的一剎那,以為那是他的腿。——跌斷了腿了!然後他發現他正撲在一個死尸身上,這一帶地方橫七豎八躺著不少的尸身。那的確是一條腿,不過不是他自己的。他一面掙扎著爬起來,一面他的一隻手已經飛快地在臉上摸了摸,臉上戴的眼鏡倒還無恙。在這種鄉下地方,如果不幸打碎了眼鏡,那簡直完了,簡直不堪設想。他不由得心悸起來,從此失去了勇氣,立刻退出了救火的集團,站得遠遠的,做一個一袖手旁觀的人。他那棉制服漸漸濕透了,使他渾身顫抖著。
還在那裏拚命敲著鑼。那不停的「嗆嗆嗆嗆」喚醒了一種古老的恐怖,彷彿那村莊正被土匪圍攻著。村前的一片曠地浴在那跳盪的紅光中,民兵們揮動著紅纓鎗在那紅光裏衝過。內中有一個民兵堅持著說剛起火的時候,他曾經看見一個女人在黑影裏奔跑,被他追趕著,一直把她趕到火裏去了。
顧岡站在旁邊看著,那皇皇的鑼聲與那滔天的火焰使他感到一種原始性的狂喜。「這不正是我所尋找的麼,」他興奮地想。「一個強壯的驚心動魄的景象,作為我那張影片的高潮。只要把這故事搬回去幾年,就沒有問題了,追敘從前在反動政府的統治下,農民怎樣為飢餓所逼迫,暴動起來,搶糧燒倉。」
然後他又記起來,「文藝報」與「人民文學」上對於文藝作品的取材曾經有過極明確的指示。作家們不應當老是逗留在醜惡的過去上,把舊社會的黑暗面暴露得淋漓盡致,非常賣力,然後拖上一個短短的光明的尾巴。這其實是對於過去還是有一種留戀的心情。應當拋開過去,致力於描寫新的建設性的一面。現在不必再詛咒黑暗了,應當歌頌光明了!
但是顧岡仍舊在心裏詛咒著。他悵然望著那漸漸低了下去的火焰。倉庫已經被吞吃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個骨架子。那木頭架子矗立在那整大片的金色火焰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巨大的黑色灰渣像一隻隻鳥雀似的歇在屋樑上。它們被稱作「火鵲、火鴉,」實在非常確當。這些邪惡的鳥站成一排,左右瞭望著,把頭別到這邊,又別到那邊,恬靜得可怕,在那漸漸淡下去的金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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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陰曆新年很平靜地過去了。失火那天晚上看守著倉庫的民兵們都被押到縣裏去,關了起來。王同志有許多報告要寫,顧岡也忙著寫他的劇本。他還是捨不得放棄那一場火,結果仍舊利用它做了那水壩的故事的高潮。
在他那故事裏,那工程師與年老的農民會商,造了一個水壩,解決了每年溪水氾濫的問題。
但是這村莊裏有一個地主,他經過了土改仍舊安然無恙,由於政府的寬大政策。他也像別人一樣地分到了一畝多地。他生活得比別人還好些,常常關起門來大吃大喝,有幹部來訪問的時候就趕緊地把碗筷都收起來。而且那大腹便便的老頭子仍舊有一個美麗的年輕女子陪伴著他。大概是他的姨太太,但是這一點也許還是含糊過去的好,因為在人民政府的治下,納妾制度是不應當繼續存在的。她主要的功用是把她那美麗的身體斜倚在桌上,在那閃動的燈光裏,給那地主家裏的秘密會議造成一種魅艷的氣氛。她的面貌與打扮都和月香相仿。當然,這是夏天,她不穿著棉襖,而是穿著一件柳條布短衫。衣服儘管寬大,那直條子很能表現出曲線來。
有一個間諜去找那地主,要他參加特務活動,給了他一張國民黨陸軍中將的委任狀。那地主就在某一天黑夜裏興興頭頭捧著一隻炸彈,帶著他的姨太太去炸那新築的水壩。他們被發覺了,但是幸而溜得快,並沒有一被人看見他們是誰。
那特務又來找他,逼著他做出點切實的成績來。那地主沒有辦法,又去放火燒毀政府的倉庫。這一次他被當場捉住了,他那姨太太捧著個小包袱緊緊跟隨在他後面奔走著,也被逮住了。他們想必是預備在得手以後立刻遠走高飛。小包袱裏除了別的貴重物件之外,還收藏著他最珍視的那一張委任狀。
顧岡自己覺得很滿意。一切都安排得非常乾淨而緊湊。但是結尾可惜不能有一場偉大的火景。那一場火不能讓它燒得太大。剛剛有一兩袋米開始冒起烟來,就已經有一個守兵繞著牆角跑了過來,大聲喊叫著,「失火了!失火了!有人放火!」要不然,那就顯得民兵太低能了,太缺少警惕性。一定有許多報紙怒氣沖沖地聲討他,「敵友不分地濫用諷刺的武器抨擊人民自己的組織……超出了建設性的批評的範圍……」那張影片大概不會被禁映——那太引人注意了——僅只是在放映期間悄悄地抽掉了,從此永遠下落不明。
預定的給軍屬拜年的一個節目,不得不展期了,因為爆竹統統在火災中銷毀了,臨時也來不及再到鎮上去購買。一直等到過了年初五,鎮上的小店開門之後,王同志又挨戶收費,湊集了一筆錢,重新到鎮上去了一趟,買了些爆竹回來。
第二天一早,村上的人都聚集在村公所外面。參加遊行的都排起隊來,秧歌隊排在前面,挑著擔子送年禮的排在後面。敲鑼打鼓,扭秧歌的開始扭了起來。男女站成兩排,不分男女都是臉上濃濃抹著一臉睏脂。在那寒冷的灰色的晨光裏,那紅艷的面頓紅得刺眼。挑擔子的彎著腰鑽到扁擔底下,然後吃力地直起身來。扁擔的一端搖搖擺擺吊著那淡白色的腫脹的半隻豬。割下來的豬頭,坐在蔑編的盤子裏,豬耳朵裏很俏皮地撥著一兩朵粉紅的小紙花。別的蔑盤裏盛著一堆堆潔白的年糕,像磚頭一樣硬,疊得高高的,上面也貼著金字,插著紙花。
王同志注意到那兩排扭秧歌的非常參差不齊,因為年底搶糧,打死了許多人。他向小張同志做了個手勢,小張同志就走上前去,和四周站著的老年人不知說了些什麼。那些老頭子老太婆隨即無可奈何地微笑著,大家推推搡搡,挨挨蹭蹭地也都擠到秧歌隊裏去。譚老大與譚大娘也在內。他們衰老的臉龐整個地皺了起來,帶著他們習慣的那種半皺眉半微笑的神情,也來嘗試著扭秧歌,把手臂前後甩動,骨節格格地響著。
王同志回過頭來,發現顧岡也出來了,站在他旁邊。他向譚大娘努了努嘴,她正跳著舞,在他們面前扭了過去。「今年六十七了,」他微笑著說,「還這樣熱心。」
「六十八嘍!過了年嘍!」譚大娘立刻糾正他,彷彿被他少算了一歲,有點生氣似的。
「六十八了,」王同志得意地向顧岡複述著。
送禮的行列一出村口,到了田野裏,就停止扭秧歌了,要等到快到鄰村的時候再扭起來。當然那些挑擔子的,他們扁擔上墜下來的負荷永遠一縱一縱的,他們順著那勢子,也仍舊用細碎的步子扭扭捏捏走著。他們緩緩地前進,沿著那彎彎曲曲的田徑,穿過那棕黃色的平原,向天邊走去。大鑼小鑼繼續大聲敲著:
「嗆嗆啛嗆嗆!」
嗆嗆啛嗆嗆!」
但是在那龐大的天空下,那鑼聲就像是用布蒙著似的,聲音發不出來,聽上去異常微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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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
我想借這機會告訴讀者們我這篇故事的來源。
這也許是不智的,因為一件作品自身有它的生命。解剖它,就等於把一個活人拆成一堆臟肺、筋肉、骨骼,這些東西拼湊在一起也並不能變成一個活人。把小說裏面一件件事蹟的來歷都交代清楚了,往往使人覺得索然無味。但我還是願意讀者們知道,「秧歌」裏面的人物雖然都是虛構的,事情卻都是有根據的。
在「三反」運動中,「人民文學」上刊載過一個寫作者的自我檢討,作者的名字很陌生,我已經不記得了,看上去是一個共區的青年作家——猜想他年輕的緣故,是因為他掩飾的技巧非常拙劣。這篇題文中提起一九五〇年的春天,他在華北某地(是一個小縣份的名字)工作,正值春荒,農民為飢餓所迫,聚眾搶劫政府糧倉。當地的負責幹部率領民兵開鎗彈壓,屠殺了很多的農民。這老幹部也受了傷,當時情緒低落,思想發生動搖,竟頹喪地向作者說:「我們失敗了!」而作者一時認識不清,立場不穩,竟也附和他的論調,感到革命理想破滅的悲哀,而且把這事件據實寫了出來,以小說的方式刊在某報上。於是當然自怨自艾,自打嘴巴一番。
這篇文字給我的印象非常深。新聞封鎖這樣徹底,國內各處的飢饉,我們在上海的人是很少聽到的。後來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子到南昌附近的鄉下去工作,我聽見說她和農民一同吃米湯度日,米湯裏夾雜著一寸來長的一段段青草。一九五一年初,參加華東土改工作的知識份子,大都每人要隨身攜帶幾十萬元人民幣,預備在城鎮上購買私房食物,否則就要跟著農民餓肚子。從一九五〇年冬天起,又不斷地從蘇北與上海近郊來人口中聽到「鄉下簡直沒有東西吃了!」農民互相告貸,最高的目標是五百元人民幣,相等於一副大餅油條的價值。說這些話的人,都是我確實知道他們沒有說謊的習慣,也沒有說謊的理由。
近至上海西郊虹橋路的菜農,都在挨餓。然而鐵幕內又有一重重的鐵幕,東城與西城也可能就完全消息隔絕。而報紙上宣傳性的統計數字,也還很有人相信。凡是識字的人,似乎對於白紙黑字總有相當的信心。中共也就是明白這一點,所以對於掃除文盲的工作確是做得非常認真。
報紙上提起飢饉,據我所知只有一吹,是解放日報上,在下端闢出一個小方塊,塞在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說天津設立了飢民救濟站,救濟四郊飢民。在一片「農民普遍提高生活水準」聲中,哪裏來的這些飢民,也沒有加以解釋。一切有職業的人,在「學習」課程中無不熟讀解放日報,但是我問過好幾個熟人,誰也沒看見這一則新聞。一半也是因為不願意看見,所以不看見——人人都有點自我麻醉,這也是在重大壓力下的一種自衛的心理。在無論怎樣不堪的情形下,人也還是有適應璟境的本能。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但畢竟是可悲的。
在這本書裏我還提到一個電影劇本,劇情完全根據一張中共的影片,「遙遠的鄉村」。是什麼人編導,已經記不得了,內容我卻記得非常清楚,因為覺得滑稽。劇中放火燒倉那一節,當時看了就有一個思想,如果不是完全虛構的話,那一定是農民的報復行為,被歪曲了的。
此外還有王同志的愛人在老共區的生活狀況,那是根據報上連載的一個女幹郡的自傳,但是因為這一切都是通過了王同志的回憶,表現出來的,所以有些地方不免被美化了。
這些片段的故事,都是使我無法忘記的,放在心裏帶東帶西,已經有好幾年了。現在總算寫了出來,或者可以讓許多人來分擔這沉重的心情。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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