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李開復:影響力越大,責任越大
紐約時報中文網執行主編 曹海麗 2013年02月22日
和李開復約好在他創新工場的辦公室見面是2月20日的下午,他被禁言三天的最後一天。他以慣常溫和明朗的笑容握手迎接,問他這兩天過得怎麼樣,他說,"很好啊!"
兩天前,當他寫那條評論人民網即刻搜索的微博——"人民網為何要用納稅人的錢來做搜索引擎?做搜索引擎卻沒有信息通暢開放的信念,會有戲嗎?一個搜索引擎公司的老總,為何由黨來任命?如果當年美國民主黨任命菲爾普斯(美國游泳奧運冠軍——編注)為谷歌CEO,谷歌能打敗雅虎,成為搜索老大嗎?",他說他並沒有想那麼多,只是覺得大家都在罵鄧亞萍"挺可笑的",因為"這是一個系統問題",而非個人問題,他對鄧亞萍也全無成見。此前,他也曾和即刻搜索的管理層有過交流,當時就坦言,政府出面來做搜索引擎肯定不會成功。當然,他也就沒想到這條微博會讓他成為一次不算太小的公共事件的主角——眾多大V和網民在網上為他呼籲"解禁"並指責官方。
李開復不願就禁言這一事件本身作過多的解釋,只強調是一個獨特事件,並非針對即刻搜索,也不代表監管將變得更嚴。 2月19日,他在職場社交媒體LinkedIn上用英文發表了一篇短文,為他被禁之消息稍作解釋,并力圖安撫境外朋友對中國社交媒體未來的擔憂,稱"儘管面臨困難和障礙,我仍對中國社交媒體充滿信心,因為我相信中國正成長着為數眾多的有社會責任感的網友,他們將令中國的未來得以不同。"
年前,因為在微博上聲援《南方周末》,李開復曾被請去"喝茶"。坐擁3000多萬新浪微博粉絲的李開復,無論是人氣,還是影響力,都已然躍居榜首。微博這一社交媒體正重新界定着他的身份和地位。我們的對話也因此圍繞微博展開。
紐約時報中文網:這兩年來,公眾對你的印象已經不限於一個IT業界領導,而是一定程度上歸到了公知一類,你的身份(identity)發生了一個較大的變化,而且這種變化看起來是無形中發生的,是哪些因素促使了這些變化?
李開復:我覺得幾個因素吧。一個是我看到國外社交媒體的影響力,所以我願意更早投入,花更多的時間投入。我在LinkedIn里寫的那篇短文中講道,其實我寫的微博也沒什麼特色,可能我覆蓋的話題比較廣,比一般的做科技的、投資的,或者公知都要廣。象有些公知跟我說,他們除了批評政府以外,不好寫別的了,一寫別的,人家就會說,你怎麼也有感情生活?但我還是被允許有一個廣的粉絲群,寫一些廣的題目。
紐約時報中文網:為什麼?你原來的身份還是比較單一的……
李開復:對,科技,或青年導師。有幾個理由,一個是我從年青的時候就追求影響力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要做有影響力的事情,所以什麼事有影響力我就去做,所以現在我書也不寫了,就寫微博。第二個是因為我更早地看到社交媒體的潛力,再加上中國傳統媒體的欠缺,讓它更突出,更明顯,它的競爭力更強。還有一點,我覺得我被微博影響了。上微博之前,我也不太知道什麼南方報系怎麼想的,或者我也不知道有個地方叫啟東,或者拆遷、動車,這些東西我都不知道的。但上了微博,當我看到這麼多社會事件的時候,我不得不出來關注一下。大部分的情況我以轉發點評的方式,畢竟我不是當事人,但偶爾我會更深入地參與。
紐約時報中文網:微博改變了你獲得信息的方式。
李開復:對,過去媒體不能覆蓋這麼大部分的題目啊。我覺得就是閱讀習慣,因為整天手機電腦上網,我是很習慣西方獲取信息的方式的。所以我感覺微博是非常匹配我的(一個工具)。我作為一個科技人,追求高效,我非常希望很短的時間看到我可能最在乎的東西。微博很奇妙,經過我關注的人,等於是幫我做了一個很聰明的排序。當然你看到我們開發的工具"微脈搏" (創業工場投資的一款微博智能排序軟件——編注),又做了進一步排序,能夠讓我用最短的時間,最高效地看到我最重視的東西,這一點,微博是很厲害的。它的深度方面可能有一些問題,但是我覺得它的整個閱讀習慣跟高效、跟聰明的智能排序結合起來,能讓我在最短的時間看到最多的東西,這是對我作為一個讀者的吸引力。一旦作為它的一個讀者,我又可以很方便地批評和參與。
紐約時報中文網:所以科技在一定程度上讓你獲得了比其他人更大的獲取信息的優勢。
李開復:新浪智能排序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所以我們做了自己的智能排序。過去我的方式是,我關注很少的人,所以他們寫的東西我幾乎每條都看。但一旦超過200,我就發現我的時間沒法用了。很多人要跟我互粉,我都覺得不太好意思,都加上去我肯定看不完了。最近你會發現我關注了500個人了,只要我尊敬你,我就跟你互粉,反正我也不看你的微博(笑)。現在我全用工具來看。
我覺得現在很不幸的是,很多人關注了500-1000人,然後又絕對不可能都看完,然後就覺得有點疲勞。就看少了,寫少了,有點惡性循環。但我是沒有這個問題的,我現在用這個工具,我每天就看兩三百條。我關注100個人,或者關注1萬個人,我都是兩三百條。
紐約時報中文網:你的這個排序根據什麼來?
李開復:話題,轉發量,爆發速度,還有內容,過去我的閱讀點擊習慣,等等,幾乎象個搜索引擎一樣。想像一下,我關注的500個人,加上我過去轉發過的幾千個人,我有興趣的可能幾萬個人,全部是搜索引擎丟回來的結果。然後你做個排序,只看前面兩三百條。
紐約時報中文網:所以這個排序決定或改變你關注社會的角度和廣度。
李開復:對。就象當互聯網很小的時候,你可以做一個Yahoo directory,你直接點進去看。當夠大的時候,你就需要一個Google search才能看到所有東西。一個智能排序一定會漏掉一些好東西,但只要它拉進來的是更好的,而不是更差的。我一天真的就只有這麼多時間,你不能根據我關注的人來無限擴張我上微博的時間。
紐約時報中文網:你每天花在微博上的時間有多少?
李開復:有了這個工具,就差不多在兩小時之內,一個半到兩小時。這個工具一方面可以告訴我哪兩三百條我最值得看。我看到一條我就可以轉發它。還有一個問題,我上微博的兩個時段,是早上6點到7點,晚上8點到9點,但是這兩個小時你不斷地轉發的話,一個小時轉發8條,粉絲會煩死了。所以我們就開發了第二個工具,它讓我的轉發可以分散開來(spread out), 在分散轉發的時候,我當然自己會留意說,這個東西是有時效性(time sensitive)的,我現在就要轉,這個東西等半小時也不差,這個東西明天發也可以,這自然地能夠讓我的微博在一天的黃金時間比較集中地發出,但是絕不會有一小時發出兩條的情況。這是我們理工科的思維。
其實,我的粉絲就是這麼來的,告訴你實話。你可以去查,去年這工具大概是10月開始測試的,在去年8月的時候,我可能排20名吧,現在應該是第四、第五名了——指粉絲數。不過,粉絲數不是很准,新浪有一個影響力排名,以前我都是排第十左右,現在我排第一。第一的理由,其實就是說,我抓到了微博真正的精華,藉助機器和人的聯合,它(機器)挑兩三百條,我再從裡面挑十幾條來轉。這真的是精華中的精華。然後我再把它在黃金時間發出,而不是半夜兩三點發出,這兩者加起來,就是人的智慧加機器的智慧,加上我的一些個性化點評。這是轉發,另有10-20%是我的原創。有時我想到一個原創,比如談教育的,但我不急着傳出去,我會把它留到父母親都上網的時候再發。
紐約時報中文網:你把它變成一個business來做了。
李開復:是一個business。很多網站都是這麼做的。象搞笑的留到周末發,上班的時候不能看長微博,等等,會考慮到很多因素。其實很多都是我《微博改變一切》書里提到的,他們又發揚光大。
紐約時報中文網:象一個營銷平台。
李開復:就是一個營銷平台,只是我賣的不是產品,而是有我個人品牌的內容或者思想。
紐約時報中文網:你想達到的目標是什麼?你稱自己轉發的是"精華的精華",如何定義"精華"?比如有人指出目前微博上所謂公知和自由派的聲音和影響力看起來都很大,但在現實當中,可能並非如此。
李開復:可能會稍微有些失衡。因為當我轉發的時候,我的轉發有時一定會反映微博的這種分佈。確實,事件公知類的內容會超過科技創業教育等等。我希望我能有更好的平衡。但有時候,因為這些東西的亮點太大了,比如說,一批人在受苦,有一個人怎麼樣了,這些吸引眼球的能量太大了,不得不承認,這些事情會得到更多的轉發。更重要的是,這兩百個裡頭可能有150個是這方面的內容。我儘力去做平衡,但出來的結果一定是比較偏這種社會事件的。
我覺得現在微博上的聲音確實和現實中的聲音並不完全一致。相對比較開放思維的人,不談左右,平均來說,更多的可能是留學生,或者是知識更多點的。在這種前提下,他們的話可能更有說服力。而且他們更早加入這個平台,佔了一定的先發優勢。長期來說,我會期待微博上能有兩種聲音,而且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聲音,但必須尊重他的聲音。但現在,沒有感覺到所謂另外一邊有一個代表性的人或集團出來。其實這不是一個健康的發展。我相信黨校里有很多思想家,他們都沒有出來說話吧。我很希望他們出來說話,做一些理論上的辯論也可以,比如說中國為什麼應該再等十年再實施憲政,或者中國為什麼應該再等十年再開放媒體。你講出你的道理,這個問題我相信是可以來辯論的,但他們又不出來,所以現在形成一邊倒的狀況。那邊當你打不贏就死攪蠻纏,搞些虛假的東西出來,最後自己的信用都喪失了。這個不是很健康,但從全民教育的角度也ok了。長期來說,對國家的發展,一邊倒不是一件好的事情。
紐約時報中文網:現在有很多人把你看作一個公知,你自己這麼看嗎?你如何定義公知?
李開復:公知應該是有一個非常標準的定義的,我擔心自己在很多問題上不夠資格。畢竟我是在科技投資領域,還有一些管理領導方面有我的資格,但在自由、公正、憲政理論上,我只有一些膚淺的知識,所以我可能不會把自己放在這個類別(category)。另外,現在公知基本上已經被蓄意地貶義化,我可能更會有擔憂,還是別被放在這裡好。
紐約時報中文網:回到剛才討論過的個人影響力,這跟個人的價值觀,想達到的目標都是有關係的。你覺得你目前建立起來的個人影響力對現實會有些什麼改變?
李開復:首先我覺得我個人的為人方式沒有改。過去在跨國公司工作,比較需要包裝形象,主要是公司形象,因為講什麼話都代表公司的。就算科技領域的,也不能什麼都說自己想說的話。對自己的形象更不能太輕浮。所以我在微軟和谷歌的時候基本只有兩個形象,一個是公司老闆,一個是願意花時間去大學演講的所謂導師。其他的都比較小心地不去暴露出來。但實際上,你今天在微博上看到的我才是真實的我。其實我不是說把自己包裝成了一個什麼什麼,而是把真實的自己展示出來。
未來希望有什麼改變,其實不想想這麼遠。我覺得每一天都在看到這種影響力在達到一種效果。無論是幫助一個需要幫助的人,還是讓一些事件被更多的人得知,我覺得每一天都可以帶來它滿足的驚喜。長遠的事情就不想這麼多了。
紐約時報中文網:影響力也是一把雙刃劍。像在南周事件中,你也曾被請去"喝茶"。影響力越大,可能需要承擔的風險和責任也相應更大,它對你有什麼影響?
李開復:我覺得對我是不會有變化的。我個人的風格就是,我怎麼想就怎麼說。但是我也願意去迴避明顯是不可以談的話題。這是一個遊戲規則,你去談論某些話題,你就不能玩這個遊戲了,必須接受。另外的話,發言的風格,我應該是屬於相對溫和的,不能算特別溫和,但也不是最尖銳。所以我覺得,這個平台上不能容忍這樣一個人的話,那這個平台也是很有問題的。
紐約時報中文網:你對這個平台還是樂觀的?
李開復:我還是樂觀的。所以我在LinkedIn上發表那篇文章,代表了我真正的想法,就是一個小小的事件,過了就過了。無論是南周的,這次的,或者過去某一次的,我覺得這都沒有問題。我也接受影響力越大,責任越大。對發的每一條嚴謹程度應該更高,這方面有時候我做得不夠好。將來我會去驗證一件事的真實度,因為犯錯的代價也會更高。另外發言的方式,我也不會用攻擊性的,特別尖銳,殺傷力很強的,一方面這不是我的風格,另一方面,當我也不了解真實情況的時候,這麼武斷地跳進去跟人挑釁,也是不成熟的。
紐約時報中文網:不過,有時候僅僅是說實話也會被對方認為是一種殺傷力。
李開復:是。 這方面以後可能要更好地思考,怎麼來平衡。監管方和博主之間要達成一個大概的規則,讓那些合理講理比較溫和的人能夠生存,但是大概也知道界線在什麼地方。每一次的事件對我們的頭腦都是一個回饋,就是說,不是不能踩這個線,而是踩的時候要意識到這個後果,就是這樣。兩邊都在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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